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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煮卷心菜的气味改变了我的主意。我站在过道里,四周尽是弥漫的烟雾,心里不由得想起,现实当前,这个工作我是不能拒不接受的。卷心菜往往使我沮丧地回忆起我孩提时代那些缺吃少穿的年头,因而,每当玛丽端菜到我面前时,我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而且,这已经是本周的第三次了,我这才恍然大悟,玛丽准是钱不够用的了。
而我呢,心想连拖欠了她多少钱都说不上来,就一个劲儿在为自己拒绝了一份工作而感到庆幸。一阵厌恶的感觉在我心里迅速升起。我有什么脸去见她呢?我悄悄地走进房间,躺到床上便沉思起来。公寓里还有别的房客,他们全有工作,而且我知道,玛丽从亲戚那儿得到接济;再说,她平时总爱吃花色多样的饭菜,而这一回她却把卷心菜老吃个没完,这就不是偶然的了。我过去为什么没有留心一下呢?她一向和蔼可亲,从未催我还债。我往往在那儿躺着,听到她说:“你别拿这么一点小麻烦来打扰我,小伙子,慢慢地你会找到工作的。”——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想为了付不出膳宿费而向她道歉赔不是。说不定又有一个房客搬走了,要不就是失业了。玛丽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如同那红头发人说过的那样,有谁来“替她诉说苦衷呢”。几个月来,玛丽一直在维持着我的生活,可我对她的困境却一无所知。我都快变成什么样的人了?我对她过于不当回事,甚至在我拒绝那份工作的时候连我身负的债务都没想到过。我又何尝考虑到,如果警察由于我发表了那次放肆的演说而走进她的家门把我逮捕,由此而给她引起的那种困窘的处境呢?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非去看看她不可,也许我从未真正地见过她。我的一举一动始终像个小孩似的,一点没有男子汉的气概。
我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条,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他提起过一个组织。那叫什么名称呢?当时我没有询问,多么傻呀!我至少应该了解到我拒绝考虑的是什么工作,虽然我并不信任那个红头发的人。我拒绝他难道除了由于忿忿不满之外还由于我胆小怕事?他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那组织的全部情况,而偏要唠唠叨叨地用他的学识来说服我呢?
这时,从附近的过道里传来了玛丽唱歌的声音,她的嗓音清晰而平静,虽然她唱的是一首忧伤的歌子。那歌名是《小河之歌》。歌声飘向我的耳边,荡漾在我的周围,我躺在床上倾听着,一阵平和以及对她感恩戴德的心情油然而生。歌声消逝了,我起床穿上了外衣。也许时间还不算太晚。我要找个电话,找他问问情况;好让他确确实实地告诉我他要我做些什么,这样我也可以作出明智的决定。
这一回,玛丽听到我的声响了。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道:“小伙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连声响都没听见。”
“我才回来了一会儿,”我说。“你正忙着,因此没有来打扰你。”
“那你又得忙着上哪儿去呀?晚饭也不吃了吗?”
“要吃的,玛丽,”我说,“不过,我现在得出去一下,有点儿事我忘了办了。”
“什么!今晚上这么冷,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呀?”她说道。
“唔,我说不上来,可能会给你捎回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没什么可叫我意想不到的,”她说。“那你赶快回来,吃点儿东西暖暖肚子。”
在寒冷的天气里一路走去寻找电话间的当儿,我意识到,我已许诺在先,答应给玛丽捎回个消息,让她吃上一惊,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感到乐融融、热乎乎的。这毕竟是个有奔头的工作,可望给自己练就一套对公众发表演说的本领;再说,如果工资还可以的话,那会比我现有的要多。我至少可以稍稍支付一下拖欠了玛丽的膳宿费了。而对她来说,也会领略几分心满意足的心情——她的预言证明是正确的。
我好像被卷心菜的气味纠缠得脱不开身似的;找到有电话的那个小餐馆也在冒着雾气。
杰克兄弟接到我电话的时候,话音里丝毫没有惊奇的表示。
“我很想了解一下关于——”
“赶快到这儿来,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说罢便给了我莱诺克斯大街的地址,没等我说完要求就把电话挂上了。
从小餐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里。心里一阵子烦恼,一方面由于他接电话时毫无惊奇的表示,另一方面也由于他说话的方式既简略又草率;不过,我还是迈动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去。路程不远,我刚走到莱诺克斯大街拐角的地方,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只见里面坐着几个人,杰克兄弟也在中间,脸上笑眯眯的。
“进来吧,”他说。“我们可以在路上谈。我们去参加一个晚会;你可能会喜欢的。”
“可我没换衣服,”我说。“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吧——”
“换衣服?”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样行啦,进来吧。”
我爬进汽车,坐在他和司机的身旁,同时注意到,在后座上有三个人。接着,车子便开走了。
谁也没有吭声。杰克兄弟似乎很快就陷入了沉思。其他几个人向着窗外的夜色中望去。我们好像只是在地铁的车厢里偶然碰到的乘客。我感到很不自在,不知车子往哪儿驶去,心里纳闷,但是拿定主意不吱一声。汽车在泥泞的融雪中疾驰。
我一面望着掠过的夜景,一面在心里思忖,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物?可以肯定地说,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是前去参加一次社交色彩很浓的晚会。我已经饥肠辘辘,来不及按时回去吃晚饭了。那也好,也许这是值得的,不论对玛丽还是对我,都是值得的。我至少不用再去领受那卷心菜的味道了!
汽车停了片刻,等待交通灯变换信号;然后,绕着圈子飞速穿过一长段一长段覆盖着积雪的风景区,这地带给街灯和来往车辆摇曳不定的刺眼的一道道光柱照得通明:我们正飞速穿过中央公园,这里的一切都因为积雪而完全改观了。我们仿佛突然投身到了乡间的宁静环境之中,然而我知道,在这儿,就在这夜色笼罩下的附近什么地方,有个动物园,里面养着凶猛的动物。狮子和老虎躺在温暖的笼子里,熊在熟睡,形形色色的蛇紧紧地盘缠着身子,躲在隐蔽的地方。还有蓄水池,池水黑沉沉的。也在这儿,一切都被白雪和夜色,被茫茫的积雪和昏暗的暮霭所笼罩,一切都淹没在这黑白连片的世界之中,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中显得阴沉沉、静悄悄的。这时,我的目光越过司机的头部,看见一排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挡风玻璃的那一边。汽车缓慢地驶进交通繁忙的街道,接着又顺着斜坡飞驰而下。
我们来到了这个城市中一个陌生的地区,在一幢华丽的大楼前停了车。我随着同车的几个人跨出汽车,迎面看见一个防风遮篷伸展在人行道的上方,上面写着“冥神大楼”几个字。我们迅即向着透过毛玻璃灯罩闪着暗淡灯光的门厅走去,在经过穿着制服的守门人跟前时,我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奇特的熟悉感;随后,我们进入隔音电梯,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飞速开动,这时候我感到,这一切全是我以前经历过的场面。接着,电梯轻轻一顿,缓缓地停住了。一时间,我竟弄不清楚,我们是开到了上面,还是开到了下面。杰克兄弟引着我走入过道,来到一扇门前,铜质的门环呈大眼猫头鹰的形状。这当口,他犹豫了片刻,向前探着脑袋,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他一手捂住猫头鹰门环,我还以为他想叩门呢,哪知响起的却是一阵子冷冰冰的清脆的门铃声。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部分,里面露出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她那冷漠而俊美的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
“进来吧,兄弟们,”她说道,一股浓郁的香气充溢在门廊里。
我试图站向一旁,让路给其他几个人,可是杰克兄弟却一手把我推向头里。这当儿,我注意到,在那女人的衣襟上别着一副闪闪发光的菱形钻石胸针。
“劳驾,”我说道,但她站着一动不动,我于是冲着她扑鼻的温柔的香气神情紧张地挨了过去,一面瞧着她微笑,仿佛当时当地只有我跟她两人似的。接着,我走了过去,内心不禁一阵惊悸,这种心理与其说是我同她劈面擦过所造成,倒不如说是我对此一切似曾经历过的熟悉感所引起。我说不准,这种经历是打哪儿来的,是看了情景相似的电影呢,还是阅读了什么书籍?抑或是遇见了屡屡出现但又隐藏得很深、难以回忆起来的梦境呢?这情况就好像是走进了一种场景,这种场景由于某种僻远环境的阻碍,我至今只能老远地站着观望。他们怎么会弄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我心里不觉纳闷。
“把东西都放在书房里吧,”那女人说道。“我去照料一下喝的。”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摆满了书籍,墙上缀着几件古老的乐器,包括一把爱尔兰竖琴、一只猎号、一支单簧管和一支黑管。乐器上都系着红蓝缎带,用来挂在墙上。还有一张皮面长沙发和几把扶手椅。
“把大衣扔到沙发上吧,”杰克兄弟说道。
我顺溜溜地脱下大衣,就便把屋子打量了一番。红木书架的一格装着一台收音机,度盘里亮着灯光,但听不到一点音响;宽阔的书桌上放着银质和水晶制的文具。一个同行者走了过来,停住脚步,两眼直盯盯地瞧着书架,室内华丽的陈设与同行者们寒伧的衣着所形成的对照不禁使我心里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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