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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珠大嫂。珠大嫂本姓李,名纨,字宫裁,金陵名宦之女也。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书者,至守中,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于纨,不欲认真读书,但教以《列女传》及《女四书》,使略识前代贤女而已。因此纨虽青春丧偶,而又居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概不闻不问,得暇,惟陪伴吾侪针黹诵读而已。余甚敬其人,且怜其遇,故彼与余感情亦极笃。惟彼等与余终属外表酬应,能真爱我者,惟外祖母一人耳。旬日来衣之食之,无不俱到,余在此所堪以自慰者,惟此耳。此外,与余时刻相见者则为宝玉。余未见宝玉时,人咸谓其惫懒,由今观之,亦一温和少年,其于余也,尤能体贴入微。余自幼命薄,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茕茕孤雏,更有谁怜惜!今忽于千里之外,获此良侣,挚爱之诚,无殊手足,可谓不幸中之幸。虽然,少年血气未定,憎爱恒不能持久,来日相处日多,能否始终如一,又在不可知之数耳。
余性雅好幽静,曩在家时,日惟埋首书丛以自排遣。及至此,乃不得不与众周旋,请安问好,日数十起,余甚恶之。然余得暇,仍理其旧日生涯。盖余一生所好,惟有读书,而余之一切忧愁烦恼,又皆产自书中,读书愈多,心伤益甚,如蚕自缚,亦莫知其然也。宝玉见余读书,颇引以为异,尝谓余曰:“妹妹曾告我,谓未尝读书,今胡手不释卷也?”余曰:“聊以自遣,非真能了解也。”宝玉不信。余不得已,以实告之。宝玉大喜,尽出其藏书贡之余,且伴余研读。实则彼性殊不近书,读未数日,则又厌倦,余屡劝之,不听也。顾彼虽不欲过书卷,而其学问理想,又为他人所弗及。于以知彼聪明过人,生有夙慧,彼尝引《庄子》之言语我曰:“‘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若尽以古人之书作自身之范,则不免有功名萦其心,利禄劳其形,茫茫然乌有涯涘。即终身耗精损神以相追逐,亦无有满足之日,稽其收局,只有撒手长瞑而已。夫耗精损神以求之,苦已极矣;乃至求而不得而至于死,苦不尤甚耶!以故举目以观,滔滔者无非愁眉蹙额,实皆古人有以误之也。若余但须佳酿一壶,胭脂一盒,偕三数姐妹,或居处于红楼暖阁之中,或啸傲于山巅水涯之地,自乐吾乐,自了吾生,不较营营自苦者为愈耶?”余闻是语,甚以为然。盖余虽入世未深,亦恒觉世界花花,无非愁境,如锋锷枪林,排列而立,一与交绥,未有不败。莫若弃甲曳兵,以求一暂避之路,故山林幽静之居,亦尝萦诸怀抱。惟余觉山林幽居虽可以避大敌,而生涯亦但有愁苦。而宝玉则觉一绝世情,即成乐国,此见差与余不同耳。
余居室至为轩敞,玻窗三五,明亮无匹。窗外盆花数十种,盈盈如二八女郎向人憨笑,余日命小丫鬟提水灌之。余生平爱花,渐乃成癖。抑余之爱花,非恋其色,特怜其命。大抵世之莳花者,恒爱其花盛时,余则独爱其谢落时,每于秋深之候,徘徊篱落间,见残红满地,枝叶枯颓,辄为流涕不止。盖人生一至衰老之时,即入伤心之域,推而及于花,何莫不然。故于其含苞吐艳人人见赏之时,余与其情感犹不甚深,及至绿珠粉碎,紫玉烟消,无复人眷顾时,余乃不得不悲其命,怜其情,而以一副眼泪吊之也。宝玉闻余持是论,至为惊服,遂亦助余培植。而花亦不忍弃其多情主人,虽当露冷霜寒之时,黄菊数十盆,犹新鲜媚人,芬香扑鼻。宝玉顾而大乐,谓花亦有知也。每于黄昏日落之时,辄移琴至窗下,命余弹之。彼则高歌以和,悠扬之声,芬馨之气,恒缭绕于茜窗珠箔间,回旋不散。
余与宝玉相处既久,彼之性情,余乃尽知。质言之,彼但须余侪快乐,即自己委曲亦在所不计。因此,余即有愁烦时,亦不得不勉为笑乐;彼睹之,尝引为奇乐,故与余相处之时乃益多。帘前斗草,槛外调鹦,相爱之情,无殊兄妹。外祖母见余两人亲密之状,心中大慰,而爱余两人较迎春姐妹更加一等,凡余所欲,蔑不曲意从之。余经此煦妪之恩,心思乃渐为安贴,而余之旧疾,亦略有起色。此诚当感余外祖母不置也。
余迩见贾府仆媪,又忙碌安置房舍,询之宝玉,始知贾府又有客至。客即薛家姨母,二舅母之胞妹也,归金陵薛氏。薛氏亦书香继世之家,富有资财,极有声势。姨母早寡,现年已四十,早生一子一女。子名蟠,因姨母溺爱太甚,遇事纵容,致老大无成,性情奢侈。虽亦曾束发受学,然一字不识,赖祖宗余荫,得领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资财既丰,挥霍益甚,终日惟知斗鸡走马,玩景游山,仗势欺人,无恶不作。即此次来京,因购婢相争,曾酿成人命,地方官长虽明知之,亦莫可如何也。女名宝钗,年方及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姨丈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竟较乃兄高胜十倍。及姨丈下世,见乃兄不能安慰母心,彼即不以书字为念,但留心针黹家计等事,以分母忧。此次,因朝廷崇尚诗礼,徵采才能,选聘仕宦名家之女,入宫为公主、郡主,充才人、赞善之职,故薛姨母携之来京,以待选聘。彼家京中原有房产,因姨母与二舅母阔别多年,亟欲聚首一处,故函知二舅母,不住己屋,迳投贾府。其抵京之期,大约在一二日间也。凡此均宝玉告我。究竟薛姨母暨其子女为何,余均不知。然以余思之,必一俗不可耐之人,盖人一为金钱所染,其清高之气,必自丧失,此世间富人所以多无骨格也。
越日,薛家姨母即携宝钗等至。二舅母闻报,亟出大厅迎之。薛家所携礼物及仆婢甚多,赫赫然哄动一时。余见此情景,不禁黯然。回思余来时,一主一仆,孑然无亲,今宝钗上有亲母,下有阿兄,富丽堂皇,有声有势,以余拟之,何啻天渊之隔,于此益知余命运之可怜也。(见景生悲的是痴情之人。)余往者尝觉天生女子,苟稍与以姿色,锡以聪明,其境处必若。由此以观,天下正有许多幸运之女子,为余所未及见也。宝钗为人亦甚温和,余今日虽初见,即可知其人城府甚深,其知人处世亦必精明。然此类女子多半隐刻,隐刻之人,最难相与,此后相聚一处,必须事事留心,否则,将为所算矣。
薛家母子等,系住荣府内梨香院。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约有十余间,小巧精致。另有一门通街,薛家人均由此门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则为二舅母正房东院。每日饭后,姨母必至外祖母或舅母处闲谈。宝钗则与吾侪姐妹一处,或习针黹,或读诗书,为状亦甚愉乐。惟吾侪聚处时,宝玉必杂入其中,且与宝钗渐形亲密。余见状,颇不以为然。盖余觉宝钗为人至为阴险,若与之亲,必遭不幸。因屡劝宝玉,讵彼竟如西风过耳,不以为意。由此观之,彼等情感毕竟不同,每一思及,辄为黯然。
余室中陈设,经余重新安置,乃始有雅淡幽静之象。窗外有假山,玲珑峻峭,颇似余家之假山,四围花木葱茏,惜已凋谢,每于侵晨日出之时,朝阳直射山巅,乃作惨红之色。余因负疾不能宁睡,一至天明即醒,而每日醒时必睹斯景,因是余又生出一种悲感。盖六年以前,慈闱见背,正如此景。其时余母方偃卧榻中,枯瘦之面乃如白蜡,时时引手以抚余肩,且言且泣。余父则坐于床沿,俯首至臆,伤心之泪,尽渍衣袖间。余骤睹此状,知余母将撇余侪长逝,则亦放声大哭。嗟夫!此情此景,正如昨日事,而晨曦尚复如是,余母则已不见,人事变迁,忽忽已六载于兹矣。六载来,余身亦浸长,心力交疲,耕而莫获,余母有知,其亦痛念阿儿否耶!每念及此,则潸然欲涕。差幸余婢鹦哥,犹能时以好言来相劝慰,余因爱其慧,乃更名紫鹃,盖取杜鹃啼血之意,并欲使知其主人运命之可怜,而为洒血一哭也。
连日,气象阴霾,殊有雪意。窗外风声怒号,草木尽靡。远眺松枝,为风所虐,虎虎然东西委曳,起落如涛。乌鸦队队,振吭哀鸣,群飞入枯林深处,觅其旧巢。少刻,浓云益甚,尽蔽天日,雪渐纷纷下。余一人独坐室中,索然寡欢,遍觅宝玉亦不见,乃加衣往梨香院探视宝钗。及至,见宝钗与宝玉并肩而坐,宝玉则俯首视宝钗脖前所佩金锁。余不禁失笑曰:“噫,我来不巧矣。”宝玉闻语,见为余,亟起身让坐。宝钗则双颊霞然,笑曰:“尔云何也?”余曰:“若知彼在此,我即不当来。”宝钗曰:“此何意?我殊不解。”余笑曰:“我意来则俱来,不来则俱不来;若今日彼来,明日我来,如此间错过去,岂不日日有人来乎?不至太冷落,亦不至太热闹,此意亦不解耶?”宝玉见余已加外衣,因曰:“外间已下雪乎?”余曰:“下已半日,尚不知乎?”宝玉乃呼丫鬟取斗篷,余以巾掩口笑曰:“是否我来尔即欲去?”宝玉笑曰:“我何尝欲去,不过使之预备耳。”余此时见宝钗胸前金锁,光彩灿然,因曰:“向闻宝姐金锁錾有字迹,今日可赐余一览乎?”宝钗曰:“字诚有之,然不值一览。”言次,解其排扣,似欲藏之。余笑曰:“噫,吾知之。吾究为外人,不然,才与人视,胡于我则欲藏之?”宝钗闻语,面一赪,以指捻余臂曰:“臭丫头!”言已,自取其锁给余。余托掌上审视,见錾有赞语两句,曰:“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余乍见,一惊,思胡与宝玉玉上所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两语,适成一对?因重念曰:“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忽闻宝钗丫头莺儿笑曰:“姑娘得勿疑此与宝二爷玉上字相匹乎?此语乃一癞头和尚所赠,嘱必须錾于金器上……”宝钗不俟语毕,嗔曰:“不去温茶,亦在此胡言乎!”语次,薛姨母已备茶果,请吾侪吃茶。宝玉则欲饮酒,薛姨母即命丫鬟取酒至。宝玉曰:“吾向喜冷酒,不宜烫暖。”薛姨母曰:“是则不可。盖冷酒饮后,执笔手乃易颤。”宝钗亦笑曰:“酒性最热,若热吃,发散即易。否则,凝结在内,与五脏热气相熏炙,受害非浅也。”宝玉闻语,即停樽易热酒。余见状,不期失笑,盖余平昔以此劝宝玉,非止一次,而宝玉向不听,今宝钗一语,彼则奉之惟谨,宁不可叹!于时雪雁适送手炉至,余曰:“谁使汝送来?岂便冷死我耶!”雪雁曰:“紫鹃姐姐恐姑娘冷,故遣我送来。”余冷笑曰:“我平日与汝所说,全当西风过耳。如何彼之一言,则依奉较圣旨犹快耶?”宝玉闻语,知余乃藉此嘲彼,因凝眸向余一视,宝钗则以一笑了之。薛姨母曰:“汝身体素来孱弱,不能受冷,彼等记挂,胡反责之?”余曰:“姨母不知。差幸在此,若在他处,宁不见恼于人!岂人家一只手炉而亦无之,乃须从家中送来,不谓丫鬟太小心,反谓我轻狂已惯。”薛姨母曰:“汝乃多心人,若我则未尝设想及此。”言际,宝玉已尽数觥,其奶姆李嬷嬷乃进前拦阻。宝玉此时兴高采烈,安能不饮。李嬷嬷曰:“今日老爷在家,提防问起书来。”宝玉闻语,大为不悦。余曰:“李嬷嬷太扫人兴,若舅舅问,但谓姨母留下可矣。”言已,悄推宝玉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吾侪且自行乐。”李嬷嬷曰:“林姑娘不为功之,而反助之,此何故耶?”余冷笑曰:“此何语!我何故助彼,彼亦安用我劝?矧往日老太太亦尝使之饮酒,今在此即进数盏,夫复何害!若必以姨母处为外人,不能如此,则非我所知矣。”李嬷嬷闻语,又急又笑,曰:“林姑娘何苦,我所语,诚何足算,乃必须如此刻毒。”宝钗亦笑,出其柔荑之手,向余腮上一拧,曰:“颦丫头,我真服汝,使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宝玉见余侪说笑,狂兴复发,仍擎杯痛饮。李嬷嬷见状,只有悄然退去。饮毕,雪雁等均入室伺候。余顾宝玉曰:“去否?”宝玉也斜倦眼曰:“要去,我与汝同去。”余遂起身告辞,小丫头亟捧斗笠至,余亲为宝玉戴上,又披以斗篷。宝玉复浼余端相,余曰:“可矣。”遂相随而出。
及归,外祖母知自薛姨妈处来,大为欢慰。既见宝玉被酒,乃命回房休息。余亦随之入室,见笔墨满案,书纸零星,晴雯笑顾宝玉曰:“好人!晨起命我研墨,刚书三字即掷笔而去,累我等此一日。兹来,当为我写尽此墨方罢。”宝玉闻语,始忆及晨间事,因曰:“我所写三字,兹在何处?”晴雯笑曰:“此人得勿醉乎?汝往梨香院时,明明命我贴之门斗,我恐他人贴坏字,特亲自上梯粘贴半日,至今手尚冰冷。”宝玉笑曰:“我竟忘却,趣以手来,我今为汝煨暖。”言已,携余同出,观门斗新写三字,笑曰:“好妹妹,汝勿诳我。汝观此三字,以何字为佳?”余仰首视之,乃为“绛芸轩”三字,因笑曰:“字字均佳。”宝玉笑曰:“汝又欺我。”余冷笑曰:“我何故欺汝?”又曰:“我非宝姐姐,无怪汝终不相信。”言已,乃回己室。偶思及宝钗金锁之事,心中不期一跃,念天下安有此等奇巧之事。当宝钗未来时,两人固未尝谋面,胡为锁上赞语,玉上留言,竟如匹偶?尝闻古之佳人才子,每因金玉为媒而成伉俪,彼两人得毋类是乎?如是,今日姐妹之情,即他日夫妇之谊,行见鸾凤双成,花开并蒂矣。若我……不过寄食于此耳,何预他人事哉!思及此,辄愀然寡欢。昨宵静数更筹,未能稳睡。以故侵晨即起,推窗四望,一白千里。晓日一轮,犹隐现于轻烟薄雾中,殊娇羞若十三四小女儿,有姗姗来迟之态。窗下盆花为寒威所逼,咸呈憔悴欲死之状,惟红梅数株,方含苞吐艳,自娇颜色,余乃命紫鹃移植室中。忽宝玉披衣至,笑顾紫鹃曰:“晨起即碌碌于此,得勿畏寒乎?”言已,复至余前,曰:“美景良辰,勿容辜负,盍往作踏雪之戏!”因相携而出。园中积雪已至尺许,苍松翠竹尽为所压,乃作可怜之色。转过假山,见小丫鬟扫雪作雪美人,各卷翠袖,高系长裙,或磨翠黛而画蛾眉,或吮胭脂而点素口,面目毕肖,栩栩如生。宝玉顾而笑曰:“态度曼丽,冠绝尘寰,惜有寒骨,终勿能久贮金屋,仅可以伴贫士,竹篱茅舍,厮守终朝,较可多延寿命也。”余曰:“彼来从云外,死伴梅花,品格孤高,究非趋炎赴势者可比。汝勿遽以此讥之也。”时北风猎猎,起自树梢,积雪纷然下,坠吾头项。宝玉笑曰:“妹为雪美人高抬身价,彼将以此图报矣。”言已,复携余行。既入梅林,暗香扑鼻,忽闻笛声悠扬,随风断续。宝玉笑曰:“得勿钧天仙乐,来自九霄乎?”余曰:“如此凄声,不知吹落梅花几许矣。”宝玉殊不欲闻此凄凉之调,乃与余践雪归室。则见袭人方忙碌为宝玉收拾书囊,余诧曰:“此何为也?”宝玉笑曰:“吾将有远行,与妹妹别矣。”袭人笑曰:“汝又诳人。”余曰:“果何事耶?”袭人曰:“彼拟今日上学也。吾恐仆辈不中任使,故先为预备。”言次,忽闻舅舅遣人呼宝玉,宝玉惶然随之去。余则恹然回室,紫鹃已为余舀水至,余即就镜前理妆。少刻,宝玉来室作辞。余笑曰:“佳,此去定蟾宫折桂,莫教辜负舅舅好心也。”宝玉曰:“金玉之言,谨当铭之肺腑。”余曰:“汝去,吾不能相送矣。”宝玉曰:“好妹妹,务等我下学再用晚膳,胭脂膏亦宜俟我归再制。”唠叨半日,始抽身欲行。余笑呼之转,曰:“汝盍往辞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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