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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我并没有见到伊欧。我的族人说,进到另一个世界之后,我能再次见到至爱亲人。那里有个翠绿的山谷,到处炊烟袅袅,飘荡着炖煮食物的香气。那里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护者是个帽子上沾满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条石块铺成的小路,羊儿在路边静静吃草,老人就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站在路上等着我们。人们说那个山谷终日缭绕着清新的雾气和花朵的馨香,入土为安的人在那条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一些。
但我既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也没有见到那个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灯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感觉到被什么挤压着,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里。这是所有矿工都明白的事。我无声地尖叫起来。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泥土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手脚并用地挣脱出来,大口吸进空气,气喘吁吁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过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这条巷道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换气系统还在运作。到处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坟坑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从伊欧的坟墓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伤口,是被绞索勒出来的。我的脊柱疼得厉害,想转头只能整个身体一起转。背上的鞭伤也沾满泥土。
但我没有死。
纳罗叔叔拽我的腿时力气不够大。但锡罐子们肯定检查过,除非他们太懒了。这些因素都不难猜想,但还有别的东西起了作用。走向绞架的时候我眩晕得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是纳罗干的。给我下药,把我埋在这里。但这是为什么?把我从绞架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不被发现?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传来,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得到回答。一辆运输车像长着六个轮子的钢铁甲虫一般,顺着巷道顶部的轨道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头进气栅咝咝喷吐着蒸汽。十八盏灯烧灼着我的眼睛,几个身影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走到车灯前抓住了我。我吃惊得忘了反抗。他们的手和矿工们的一样粗硬,脸上覆着祭灵节的面具。但他们拉着我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导着我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盏球形灯发出血一般狸红的光。两个把我从坟墓里带出来的人对面有把破旧的金属斗式座椅,我在那儿坐了下来。女人的面具很苍白,生着两只恶魔的角,双眼在眼孔中闪烁着阴郁的光。另一个是个怯懦的男人,身材细瘦,一言不发,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张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视线,也掩饰不了他试图藏起双手的动作。这会显示出他的恐惧。纳罗叔叔教我跳舞时总是这么说。
“你们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测说。
胆小鬼畏缩了一下,女人眼里却透出一丝嘲讽。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说。我发觉她的声音既冷酷又慵懒,玩弄着我的耳朵,仿佛猫儿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罗。”
“哦,我们知道你是谁。”
“什么都别告诉他,哈莫妮!”那可怜虫急急地说,“在把他带回去之前,舞者没让我们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谢谢提醒,拉尔夫。”哈莫妮对那个胆小鬼叹了口气,摇摇头。
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驾驶着矿车在废弃巷道里前进。有段路不太平坦,车里摇晃个不停,嘎嘎直响。可怜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换着姿势,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这里那个女人说了算。和那可怜虫不一样,她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干瘪老太婆,一个住在地球上某个堕落的城市里,用小孩的骨髓熬汤的老巫婆。
“你看起来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攥。她的骨头在一个地狱掘进者手里像空心塑料一样脆弱。可怜虫想去抓震击枪,哈莫妮却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没死?”我问。绞刑之后,我发出的声音像沙砾摩擦金属一样刺耳。
“因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地狱掘进者小子。”
我用力挤压着她的手。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弹爆炸、残肢和暴乱的图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么任务。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当他开口要求的时候该回答些什么。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欧,而不是自己这条命。我成了一个空壳。我怎么就没待在地底下呢?
“现在能把我的手还给我了吗?”哈莫妮问。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会儿。”
她大笑起来,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右侧布满伤痕,皮肉暴凸,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半边脸,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是蒸汽烫伤的痕迹。这并不罕见,但极少出现在女人身上。因为很少有女人加入钻探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边脸。她非常美丽,连伊欧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而柔软,轮廓精致而鲜明,同时又是那么冰冷、残忍,充满愤怒。她的下牙齿生得参差不齐,指甲也一团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缩起身子的动作,我就猜出来了。
那个叫拉尔夫的可怜虫长相丑陋,毫无特征——黑漆漆的脸,牙齿长得凌乱肮脏,活像气浴室里的单间。车子颠簸着驶过废弃的巷道,最后来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专用道。一路上他都盯着车窗外。我不认识这些红种人。我也不信任他们,尽管他们手上嵌着红色的纹章。他们不属于兰姆达家族,也不属于莱科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银种人呢?
车窗外渐渐出现了别的运输车,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并不为此烦恼,因为我胸中的悲伤远超过了担心。我们开得越远,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里也越发痛苦。我用指头抚摸着我的婚戒。伊欧依然留在死亡的国度。她不会在这段旅行的终点等着我。为什么我能幸存,而她却死了?我拽她的脚时力气为什么没有轻一点?她是否本来也该幸免于难?我的胃里似乎开了一个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压着,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车道上去。人主动去试过一次之后,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我没有跳车,我依然坐在里面,和哈莫妮、拉尔夫在一起。伊欧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条猩红色的头带攥紧了。
我们来到一个检查站前,隧道在这里变宽了些。检查站里满是肮脏的锡罐子,身上穿着陈旧磨损的铠甲。电动门根本没有接电。他们扫描了嵌在车子侧面的标牌就把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放行了。然后轮到我们接受检查。我和拉尔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身体。满头灰发的锡罐子们扫描了车侧的标牌,摆手示意我们开过大门,哈莫妮轻蔑地笑了。
“我们有口令。这些奴才一点脑子都没有。矿区的锡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应该是灰种人精英,还有那些黑曜种的怪物。不过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下到这里来的。”
车子驶离主隧道,进入一片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货仓区。一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这不是黄金种的一次恶作剧,哈莫妮和拉尔夫是友非敌。货仓区不比我们的公共区域大多少,几个灯泡固定在顶上,半数已烧坏,另一半则发着刺眼的黄光。悬在车库上方的灯一明一灭闪个不停,旁边货仓上有个用我不熟悉的涂料画出来的古怪符号。我们开进车库,门关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车。
“我们到家了,”她说,“现在,是时候见见舞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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