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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穿着她的衣服做这些事,卡萝兰想。她换上自己的睡裤、睡袍、拖鞋,把灰色套头衫和黑色牛仔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上,把橘红色靴子放在地下的玩具盒旁边。她把大理石弹子放进睡袍口袋,重新走进过道。什么东西狠狠扑打在她脸上,手上。她好像走在大风天的海滩上。她伸手捂住眼睛,迎着风沙向前走。
风沙似的东西来得更猛了,越走越费劲儿,好像顶着狂风前进。这股风很毒,冰冷。她向来的方向退了一步。
“退不得,须逆风而行。”耳边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那恶妇当真大怒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过道里前进。又一阵怪风,看不见的沙子扑打在脸上,尖得像针,尖得像玻璃。
“玩游戏要公平。”卡萝兰冲着大风嚷道。
没有回答。但怪风闹脾气一样又抽打了她一次,然后慢慢小下去,最后没有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走过厨房时,卡萝兰又一次听到水龙头漏水的嗒嗒声,也许是另一个妈妈的长指甲不耐烦地敲打桌子发出的声音。卡萝兰忍住没朝厨房里看。她跨了几大步,来到前门。她走出屋子。卡萝兰走下台阶,绕着宅子走,最后来到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的套房。门上的小灯泡还在闪个不停。可现在,它们是乱闪一气,拼出的字眼卡萝兰一个都不认识。门关着。卡萝兰担心上了锁,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门。开始推不动,可推着推着,它吱嘎一声,突然开了。卡萝兰脚下跌跌绊绊,走进门后面的黑房间。卡萝兰一只手握住有洞眼的石头,走进黑暗中。她本来以为会发现一个挂着帘子的前厅,可那儿没有帘子。房间好黑,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小心地向前走。头顶上沙沙一声响,她抬头向上看。上面更黑。仰声脑袋时,她脚下碰上了什么。她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个手电筒。卡萝兰打开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在戏院里来回扫着。
戏院破破烂烂,荒凉极了。椅子都坏掉了。墙上、朽坏的木头上、腐烂的天鹅绒帷幕上,到处悬着一片片陈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沙沙沙,又响了几声。卡萝兰抬起手电筒,朝天花板上照。上面有东西。没有毛,浑身黏糊糊的。她觉得,这些东西从前说不定有自个儿的脸,说不定从前是狗。可没有哪只狗能像这样,长着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挂着。什么,它被牢牢攥在里面的怪物手里。
卡萝兰慢慢走过潮乎乎的戏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很害怕,怕弄出声音以后,惊动蛋囊里的怪物,它会睁开它的眼睛,发现她,然后……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怪物睁开眼睛更可怕。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卡萝兰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够着蛋囊的地方。她伸出手,推着那个紧紧贴在墙上、黏糊糊、白乎乎的东西。它轻轻响了起来,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发出的声音。她推着推着,皮肤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丝一样的东西,一小团一小团,又有点像棉花糖。她的手插进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后碰到一只冰冷的手。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攥着拳头,握着另一颗大理石弹子。怪物的皮肤滑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层果子冻。卡萝兰开始从怪物手里向外扯那颗弹子。
一开始,弹子动都不动一下。怪物攥得非常紧。
接着,怪物的手指头一根接一根松开,弹子滑进她的手里。卡萝兰把胳膊从那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抽回来。怪物没睁开眼睛,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电照了照它的两张脸,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问题是,这两张脸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像两团融化后压成一块的蜡,成了一个让人吓破胆子的可怕东西。
事先一点动静没有,可突然间,怪物的一只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萝兰的胳膊。指甲划在她的皮肤上,嚓嚓响。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萝兰这才抽回胳膊。就在这时,它的眼睛睁开了,四只黑黑的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瞪着她。它还会说话,声音混合着两个嗓门。一个尖尖的,很嘶哑;另一个瓮声瓮气,嗡嗡嗡的很单调,像爬在窗户玻璃上的大苍蝇。卡萝兰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声音。这两个嗓门开口了,像一个人。“小偷!东西还来!还来!小偷!”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东西也大喊大叫起来。卡萝兰赶紧向后退。她差点连魂儿都吓掉了,但也发现,过去是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怪物被关在那个茧里,紧紧粘在墙上。它不可能跑下来追赶她。狗-蝙蝠拍打着翅膀,来来回回绕着她飞,但并没有伤害卡萝兰。她爬下戏台,手电筒四下乱晃,拼命寻找离开这个老旧戏院的出口。
“逃吧,小姐。”脑海里响起一个小姑娘轻轻的声音,“逃吧。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温热,逃吧。”
卡萝兰把大理石弹子放进口袋,和另一颗弹子放在一起。她找到了门,赶紧飞跑过去,拼命拉开大门。
第九章
外面,世界成了一片没有形状的迷雾。雾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连影子都没有。回头一看,连宅子本身都拧歪了,拉长了。卡萝兰觉得,这幢宅子好像低低蹲伏下来,瞪着她。宅子已经不是宅子了,只是宅子的概念。卡萝兰看得出来,脑袋里装着这么吓人的概念的人,准不是个好人。一扇扇灰色窗户斜着,角度很怪。她的胳膊上还沾着蜘蛛网似的东西,她尽量擦擦干净。
另一个妈妈等着她,站在草地上,抱着胳膊。黑纽扣眼睛里没有表情,嘴唇却冷冰冰地紧紧闭着。她在发火。
看见卡萝兰以后,她伸出一只又长又白的手,钩起一根手指头。卡萝兰朝她走去。另一个妈妈什么都没说。
“我找到两个,”卡萝兰说,“只剩下一个灵魂了。”
另一个妈妈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嗯,我以为你想知道。”卡萝兰说。
“谢谢你,卡萝兰。”另一个妈妈冷冷地说。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那片雾,来自那幢宅子,来自天空。她说,“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
卡萝兰虽然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另一个妈妈确实爱她。可那种爱不是妈妈对女儿的爱。是守财奴爱钱那种爱,或者龙爱金子那种爱。看着那双纽扣眼睛,卡萝兰知道,另一个妈妈只把她当成自个儿的一件东西。一只宠物。但现在,这只宠物有点不招人喜欢了。
“我不想要你的爱。”卡萝兰说,“你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要。”
“连找我帮你一把都不想?”另一个妈妈问,“不过,你干得挺不坏。我还以为你会找我要点提示,在下面的探险里帮你一把呢。”
“我自己做得挺好。”卡萝兰说。
“对。”另一个妈妈说,“可是,如果你想进前面那个套间找东西,就是那套空房间。你会发现门锁着。你该怎么办?”
“哦。”卡萝兰想了想,说,“有钥匙吗?”
在这个变扁了的世界里,另一个妈妈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大雾中。她脑后的黑头发摆来摆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似的。忽然,她喉咙里咳了一声,张开嘴。另一个妈妈伸出手,从舌头上取下一枚很小的铜钥匙。
“这儿,”她说,“有这把钥匙才进得去。”
她随随便便把钥匙朝卡萝兰一抛。卡萝兰手一伸,单手接住,连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要这把钥匙都没来得及。钥匙还有点湿嗒嗒的。
身边刮起一阵寒风。卡萝兰打了个哆嗦,转过脸去避风。脸再转过来时,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事绝非善意。”一个幽灵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必然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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