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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谁也少不了的。都得上清。人家北乡早用这个法儿了。你不上?就开车到你屋里装。运费你掏。不信还反了天了。”
“不上粮?由了你了?”一个很粗的干部说,“我们连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 都收拾了,还怕几个刁民?”
听了这话,王秃子感到脊背上凉嗖嗖的。他知道这是实话。前些年,老说消灭八百万八百万的。他不知道八百万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很多,弄不好比仓子里的麦子还多,还不叫人家唏哩哗啦收拾个精光,连掌柜的也撵到台湾去了。他王秃子何德何能,敢和政府对着干?他觉得自己的脊梁软了。按北柱的话说,就是*子松了。而抗粮,一旦有人*子松,那是很不妙的。好在女人还在死命地呜呜。这是最厉害的武器,把对方的火力都吸引过去了。暂时还没人直接顾及到他,便仍当他的缩头乌龟,耸肩,缩脖,蹲墙角,像条思恋儿时*韵事的老狗。
由女人唱去吧。他心里嘀咕道。他知道女人的本事。一台无论多么平常的戏,只要女人横下心来一唱,那注定有好折子看的。省得叫北柱那群孙蛋嚼舌头。那帮家伙,嚼起舌来难听得很——嘿,秃子女人还有骨头有脑髓像条汉子。秃子?嘿嘿,*子早松了,拉了一裤裆。——嘿,由她闹去,看他们还能法办了她?
那个很胖的干部——大头叫他蒋乡长--正朝大头嘀咕着。大头使劲地摆头。大头指指他。王秃子当然知道是要叫他去装粮。大头,你个孙蛋,你个汉奸走狗卖国贼。你为啥把老子往台面上推?果然,那个很粗的干部过来,用脚尖碰碰他的小腿:去,自己装。
大漠祭 第二章(30)
王秃子闭了眼,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模样。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几十年了,已有了老功夫。他可以这样猴塑塑蹲一天,日晒也罢,风吹也罢,雨淋雷打也罢,动都不动一下的。他深知自己这一手的厉害。社教、四清、*,哪一次不是这样挺过来的?那些咋咋呼呼飞上跳下的,到头来都一个屁烧灰。而王秃子,谁还拔了他的牙去。
去不去?那人吼。
吼吧。王秃子心里笑。你屄声再大些也没用。你除了撕破那个吓鸟的嗓门外,啥也得不到的。叫老子装?哼,下辈子吧。到了这阵候,老子难道连个女人也不如?于是,他任那粗干部用皮鞋一下下碰小腿—-有两次差点算得上“踢”了--任你用吓惊老鸹的嗓门死吼,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赖皮。
王秃子听到那人骂了一句。赖皮就赖皮。他心里笑了。我还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呢?还能把老子的皮捋掉把搬掉?不就是骂赖皮吗?赖皮就赖皮。你爹妈也赖皮呢,要不赖皮也生不下你来。他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缩脖子,咽下那差点迸出口的嘿嘿。一切都明白了。这群人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用脚“碰”你,除了赖皮似的骂人,量他们再也玩不出个啥花样。方才,乍一看,气势汹汹的,真叫人有些怯场呢。
忽听得孙大头说:“谁装谁装,反正我不装。乡里乡亲的,叫我以后咋活人?”“你是队长,你不装谁装?”蒋乡长说,显然带了情绪,像训小娃子。孙大头声音突地大了:“队长不当成哩,装是不装的。”
王秃子心里滚过一股热流。大头还是条汉子。他便原谅了他带人第一个进他家的事。也许,他身不由已;也许,是乡上点的将。谁知道呢?反正,不管咋说,因了大头方才那句话,王秃子是不会跟他计较了。
那就我们动手吧。蒋乡长说。他望望王秃子。王秃子低着头,却分明感到那射来的目光。他自然明白那意思。叫他装,听来似乎好听些,是自己装的,而不是“叼”的。他想,这时候了,老子还顾那些名分干啥?你既然能“叼”,老子就能“受”。剐也罢抢也罢,由你,遂越加低了头。
蒋乡长一摆手,两个小伙子就扑进了大开的旮旯门。女人的哭声突大,她像个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张了双臂,挡着那两人。一人伸手一拨,女人便滚一边去了。王秃子见女人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后悔以前亏待了她。他打定注意,以后绝不再向她伸一指头。也真是的,自家人,还打个什么呢?只有在这时,在外人向自家的仓子里伸手的时候,他才觉出了“自家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麦子是装成袋的,还有几袋包谷。原打算喂牲口,或是在麦子跟不上趟的时候顶当几天。虽说“包谷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可总比张了嘴吞空气强。此刻,都装上了门外的汽车。来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旋风一样,很快就装了车。王秃子心里倒有了一阵轻松。明天咋活,是明天的事。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就让他燎了去。你有本事了把老子的一家人也燎去。只有在想到娃儿明春上学又得生发钱的时候,他的心才不由得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产生了拿把刀桶几下的冲动。
(20)
从秃子家出来,老顺的脑袋乱成一团糟。他最怕这场面。公家人在这种场合厉害得很,一惊一乍的,像抖毛发威的公鸡,不由他脑袋不大。因为自家也有些粮没上呢。他不知道这场面要是在自己家出现,自己能不能受住。几十年了,老是他看别人的热闹,不敢想象别人看自己的热闹。这后怕,把找到鹰的喜悦全冲淡了。
大漠祭 第二章(31)
鹰显然受了惊吓,此刻还心神不宁东张西望呢。老顺捋捋鹰毛。鹰诉苦似的叫唤几声。它瘦多了,变了样子,还断了根尾毛。这是很要紧的一根。老顺在王秃子家棚下找了许久,才从煤块间找到了它。
王秃子是个好人。老顺想。这不仅仅因为他拾了鹰,还因为他一见他,就扬扬下巴,向他示意鹰的所在。而这时,那些人离去时溅起的坦尘还没有散呢,他女人还在那里失声断气地呜呜呢。他完全可以不理老顺。而老顺也觉得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离去呢。
“我叫猛子提个兔子来。”取了鹰出门时,老顺说。王秃子不语,恢复原样,凝成块石头。
家里只有老伴,儿子们不知溜哪儿去了。老顺也懒得问,脑中乱糟糟的。鹰是寻着了,心却一点也不轻松。他当然知道原因。大头费了三架子车唾沫才劝走了乡上的那些爹爹,留给了十天时间。“十天要是上不清粮,可真要给点颜色看了。”那个很胖的官儿说。大头把脑袋点成个吃食的鸡头。大头是个好人。老顺想,别看平时诈诈唬唬的,可正事上还是个人物。对上,能嘻皮笑脸真真假假顶撞;对下嘛,也能诈诈唬唬红脸黑脸地唱。不容易。就像民国时的保甲长和电影上的维持会长,这号人,真缺不得。对付走乡上干部,大头就诈诈唬唬给没上粮的人家下了最后通碟。看来乡上要动真格的。敬酒不吃的话,终究得吃罚酒。
一想到上粮,老顺心上又压了块石头。倒不是没粮。而是他心上搁不得事。拿老伴的话说,背不住个烫面条儿,一有点小事,心就攥住了,无法舒坦。待这事了了,新的事也就来了,又得压块石头。好在老顺除了忘性大这个优点外,还有移情之法。烦闷时,就寻些干事,比如套牛呀犁地呀啥的,便把心中的疙瘩化了。
此刻,最好的移情之法莫过于挼鹰了。一见黄犟子的模样,老顺的心就疼。 鹰变了,树条呀啥的弄乱了它的*,加上王秃子家没荤腥食物,鹰明显塌了膘。而且,它时时处在惊惧之中,时不时叫一声,像受了惊吓的婴儿熟睡时突发的哭声一样。所幸的是,它吃手还好,老顺砸了一个兔子头,它几下就吞没了,喝米汤似的。
老顺取来刀片,把那拾来的鹰毛削成斜面。叫来老伴,笼了鹰,在尾毛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半截断毛,也削成斜面,抹胶水,粘住,用麻缠了。老伴说:“一根毛有啥了不起?”老顺吁口气:“你懂啥。好飞禽凭的就是翎毛。少一根就撑不住气,飞不快的。”
夜里,孟八爷叫花球带话来,叫他们准备一下明后天进沙窝。父子们便商议谁跟孟八爷去猎狐。猛子说他天生是打枪的料,考个靶子,谁也不如他。这是真话。憨头说他一年四季牛一样在屋里苦,快蹲成老死蛋子了,该出去活泛活泛了。这也是实话。灵官更想到沙窝里当几天猎人。他觉得那是很有诗意的事,理由却不充分。猛子说灵官念书念成了白肋巴,该蹲到家里锻炼锻炼。老顺却说,现在正是收拾秋禾的时候,还要到井上应卯,活儿多,人忙不过来。灵官是个白肋巴,干活没溜子,不如叫他跟八爷学一手,也能了活一世。猛子张张嘴,想强辩几句,却又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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