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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孝在无为,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
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写完这篇《请裁抑外戚疏》,张居正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两遍,自觉无一字不妥,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长吁一口气,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却见游七仍木桩似的站在门口,便问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爷被人打成重伤。”
“什么?”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谁打的?”
“听说是金学曾的手下。”
“这怎么可能?你从何得到的消息?”
“赵谦派人驰驿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赶到了北京。”
游七说罢,递上一只盖了荆州府关防的大信袋,张居正接过,从里面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父亲亲笔所写,陈述自己如何被税差打破脑袋,现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赵谦写的,就荆州税关执意当街捉人,张老太爷上前劝解反遭毒打的过程详尽描述。虽是私信,满纸透出的都是对金学曾的不满。张居正还来不及对这件事情作出判断,又有一位门子过来禀报,说是驿站的人又有急件送来,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张居正接过一看,急件上盖的是荆州税关的关防,拆开一读,是金学曾写给他的一封长信。内中不单对老太爷的误伤深表白责,同时也将赵谦私自将官田一千二百亩赠给老太爷的事抖露了出来……
一连三封信,让张居正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旋即又紧张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金学曾与赵谦已经交恶,两个四品衙门闹起来,荆州城中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亲竟然瞒着他,私自接受赵谦贿赠的官田,这件事一旦大白于世,他张居正顷刻间就会变为众矢之的。因为子粒田征税,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强大户,其危情之势,本来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们再利用这件事情来攻击他,后果之严重可以预料,轻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候,又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他正想询问,却见堂役来报:
“老爷,亲家爷来访。”
张居正踅过客堂,只见他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在堂中坐定,见他来,王之诰欠身一揖,说道:
“叔大兄,夤夜来访,原是有一件急事。”
张居正见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盖了荆州府关防的急件,便坐下问他:
“可是为荆州税关的事?”
“正是,”王之诰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更是沉着脸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荆州府的来信,不知叔大兄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不谷也是刚收到荆州知府赵谦的急件,”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这件事?”
王之诰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前年京察,张居正把他从南京的闲差上调来北京执掌刑部,无论是部务还是朝政的配合,与内阁都十分默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一部《万历问刑条例》才这么快地制订出来。由于他为人正派处事缜密,张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决策,事前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王之诰也从不推诿。眼下,迎着张居正探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递过去说:“你先看看再说。”
信是荆州府同知写来的,由于他分管谳狱,所以和刑部有联系,这封信内容同赵谦那封信差不多,连攻讦金学曾的词句都大致差不离。张居正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王之诰,又问他:“荆州府在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
“这样看未免简单,”王之诰瞅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着说道,“老太爷被打,这算是重大事件,荆州府哪敢不加急禀报,金学曾与赵谦,都是你叔大兄当首辅后提拔的人,依我看,这两个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赵谦从江陵县令做到荆州知府,在荆州城呆了八年,对荆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听家乡来的人讲,他与老太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你在荆州的家人也照顾得极好。此人的特点是灵活,会办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说金学曾,这人在短短两年间,由九品观政骤升为四品御史,升官之快,在国朝中恐怕史无前例。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肯干事,在浑浑噩噩的官场,这种人实属难得,但他的缺点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荆州肯定摆着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这位首辅支持,不把赵谦等一干地方官员放在眼里,故两人生了嫌隙。金学曾唆使属下不问青红皂白捉拿税户,以致误伤了老太爷,赵谦逮着这等机会,当然会邀约众位官员,对金学曾群起而攻之,我这只是从来信中得出的分析,至于两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我最担心的,倒是老太爷的伤势。”
听这一番话,张居正估摸到王之诰尚不知道家父侵占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缓缓答道:
“家严的伤势,我估计不会太重。”
“你怎么知道?”
“不谷方才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赵谦写来,另一封是家严亲笔所写,如果伤势严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里还能写信!”
“家严高寿多少?”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啊,”王之诰突然间感叹起来,抚髯说道,“老太爷贵为宰辅之父,七十岁上,还要挨人一闷棍。叔大,如果这一棍让人白打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你说该怎么办?”张居正问。
王之诰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这事儿不用你叔大插手,我直接从刑部开出拘票,派人去荆州,把那个肇事的段升抓起来。”
“理由呢?”
“误伤老太爷只是一个严重的后果,但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王之诰心思灵动,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这个段升带着刀枪刑具,当街捉拿欠税的丁民,这种作法无异于强盗行径。交纳赋纳乃老百姓天经地义之事,催缴赋税亦是税关职责。但近年各地税关征税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气愤的,莫过于税官们见了豪强大户犹如老鼠见猫,见了丁民小户人家,又如同饿虎扑羊。其实,国家赋税偷漏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户。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顽症,我们才制定了《万历问刑条例》。这个段升,在可怜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来拘谳问罪,至少可以到震慑群小,收获民心的作用。”
张居正打心眼里感激王之诰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一片真情,但他并不想采纳王之诰的建议,他把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放在心里头掂量一番,才开口答道:
“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
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
“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为何?”
“让他们去拆毁大学士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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