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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被一幅激动的、危险的、恐惧的画面所占据着。母亲说方雅琳不见了。别的人也说方雅琳这几天神思恍惚,昨天晚上还有人看到她半夜时出了门,在夜色中走来走去的。方雅琳一直患着精神忧郁症,在来五七干校之前,她被一个男人强Jian过,后来强Jian她的男人也死了。然而,这个恶梦始终纠缠住了她。她几乎每夜都做恶梦,还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尖叫声。
在牧羊人的带领下,我们跟随着大人们往那座崖顶跑去,晚餐显然是不存在了,牧羊人一出现,大家的胃口就没有蠕动感。这是一个让人气喘吁吁的时刻,每个人仿佛都加快了脚步,奔向崖顶。当我们站在崖顶往下看去,又一次一次地从崖顶上往回退去。
牧羊人是在赶着羊群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人纵身跳崖的。他还来不及把羊群赶回家就跑到了五七干校,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知道那个女人是五七干校的女人;作为一个牧羊人,他还知道,光凭他是无法拯救这种场面的。必须尽快地通知五七干校的人。此刻,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突然意识到了也许还有别的拯救方式。当我们立在崖顶时,牧羊人突然攀起树枝往下滑落而去,这是他出入的山冈,他似乎可以了解一座悬崖的本质。所以,当他忘我地往松树枝下悬崖滑落而下时,我的心悬空了。我抱住了母亲的腿。于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时刻听到了牧羊人的叫声,在声音中我们渐渐地听清楚了一个现实:跳崖人的身体悬挂在一根树枝上。
身体啊身体,我们的身体都在这个现实之中挣扎着,仿佛我们在纵深的绝望深处看到了希望。希望显然就在眼前,我们身体此刻朝下倾斜,我们的视线都在顺着牧羊人的声音看去,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团乌云般的黑呼呼的东西,落在树枝的中段,难道那就是跳崖人的身体吗?难道她就是那个叫方雅琳的女人吗?
她的身体悬挂在树枝的中段,幸好这树林托住了她的身体,否则,身体就会落在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之下。牧羊人已经和另外的男人托起了她的身体上的崖顶。因为跳崖,她已经昏迷,在她看来,在她那颗绝望的心灵看来,她已经死了,已经落入了崖顶,然而,她的呼吸起伏着,这不过是昏迷而已,她将醒来。
牧羊人拯救了方雅琳的身体,而他的羊群却四散而去,不过,牧羊人只打了几声呼哨,那些羊群就陆续地回来了。我们带着方雅琳回到了干校,几个小时以后,方雅琳醒来了。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身体正面临着惊悸和绝望之后的一种恢复期。时间会帮助她忘记那座崖顶,也忘记那次身体的坠落之迷。
有一天,我和伙伴们来到了崖顶,我们都伸出舌头,谁都不敢往下看,因为谁都不敢让身体由此坠入深渊。也许从那刻开始,我就体会到了生命对死亡的这种抗拒,而当一个人往下跳去时,确实需要勇气。绝望可能带来死的勇气,方雅琳想纵深一跳,结束身体的苦难,而树枝托起了她,她想死而不死的现实,使我们伫立在崖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伙伴,那时候都收怀着生的幻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时候都凝固着这样的记忆,并将这记忆像录像带一样重放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挂在树枝上,像乌云一样挂在空中。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的身体开始像树枝一样生长着。我们爱我们的身体,因为在生与死的界限之中,我们看到了从树枝上的身体重新回到地上的那个女人,她又进了猪棚,同妇女们经历着时光的更大的摧残,而这种摧残却充满了期待。
1972年 母亲分娩时的肉身
1972年8月底一个秋日即近的时刻,我记得夏日是这样结束的:在我抵达另一个拂晓时,窗外正扬着细雨,母亲说秋日到了,要增加衣服了。果然,我感觉到了从细雨中到达我身体的凉意。母亲站在衣柜前,那是我们惟一的小衣柜,也是母亲婚姻的证明,她挺立着腹部,那腹部已经从山坡转变成山丘,甚至像我见到过的横断山脉中最为起伏的丘陵。我刚穿上母亲递给我的秋衣,我就感觉到母亲的手,那双手曾经培植过白色的蚕蛹的世界,那双手曾经摘过无以计数的桑叶,母亲是县农业局的农艺师,长期工作在这座小镇上,这使得我们从出生以后,就可以接触到边远的角落上闪烁的色彩。
比如,把夏日结束并悄然送走的一场细雨,今天抵达了我的窗口,同时也抵达了我的身体中尖。推开窗户,我可以仔细地感觉到细雨已经溅湿了瓦砾,那是青灰色的瓦砾,而上面却长出了夏日生活中最疯狂的草棵,然而,随着秋雨的降临,那些草棵开始萎缩了。而旁边站着的则是我母亲,她已经发出了一阵阵的呻吟声,她的双手剧烈地舞动着,她急切地说:“快去,快去院子里叫你父亲。”我母亲急促地呼吸使我感到恐惧,我穿巡了整座庭院,然后才发现父亲正站在水井边缘,给一棵苹果树修枝。那是一棵已经进入秋雨中的苹果树,它仿佛生病了,父亲正在给它治病。
父亲是三天前从省城回家的,也许他已预测好了母亲分娩的时间。父亲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男人,无论他有多么的忙碌,当母子每一次分娩时,他总是会提前回到母亲的身边。父亲扔下了那把剪刀,急促地从庭院奔向母亲身边时,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父亲搀扶着母亲奔往镇医院时,我像小鸟一样虚弱地扑腾着翅膀,跟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很特殊,由于羊水太多,镇医院让父亲将母亲送到县医院去分娩。我搀扶着母亲站在路边。父亲则站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一侧,那是一个翘首等待的时刻:我们欠起身体急切地希望尽快地拦住一辆货车,因为只有货车才可以能通往县城。那时期根本就没有通往县城的客车。也就是说,我们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货运车上。终于来了一辆绿色的大货车,父亲站在公路的中央,手臂交叉地挥动着地姿态很像现在的城市交通警察。
货车停下来了,从小镇到县城的路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不长不短的距离里,母亲正在与她的分娩期搏斗着。母亲倚依在父亲的肩头,她正在忍受着一场分娩前夕的阵痛。秋意虽然寒冷,母亲的脸上却涌满了与阵痛搏斗的汗水。我作为几姐妹中惟一跟随着的使者陪着父亲一起到县城分娩,那时候,我似乎肩负着一种责任,我要陪同母亲顺利地分娩,而我的心脏却一直在跳动着,不亚于母亲与阵痛搏斗时的状态。在货车的车轮转动中,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县医院的妇产科,母亲很快就被送往分娩室。那时候,我和父亲可以站在分娩室中陪同母亲分娩,这是一种最为人性的方式,由此,我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与疼痛斗争的全部过程。
母亲叉开双腿,我敏感的心灵,我起伏的心灵,我探测式的心灵,我动荡不安的心灵,我惊悸的心灵与我的身体彼此呼应着,当一阵撕裂式的尖叫声穿越我的耳膜时,我看到了令人眩晕的红色汹涌而出,一声啼哭突如其来。就这样,我的又一个小妹妹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而我的母亲终于结束了一场战争和一场搏斗,她的肉身此刻是如此地平静,当她被推出手术室时,我则抱着那只小小的襁褓。
这是我观察到到并参与到的故事。母亲分娩时的身体像是撕开了一种神秘事物的外衣,那就是胎衣,那撕裂声使我理解了妇女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份:那就是用疼痛来实现自己身体的理想。我忘不了货车载着我们奔赴县城的焦灼,日后我写下了长篇小说《县城》,我注定要写这本书,我们奔赴在横断山脉的一条小路上,在那种时间的状态之中,一切真理都是为了揭开母亲生命中的秘密。一切目标都是为了在阵痛之后解放母亲的肉体。
1974年 留下鞭子印的身体
尼采说过男人是带着鞭子去见女人的。1974年,我还没有读过尼采的任何一本书,所以,我并不认识尼采。在我所生活的小镇上,那一年所有的轶闻轶事都似乎围绕着这个已婚的妇女展开。这是一个遍体伤痕的女人,即使他没有脱掉任何一件外衣,我们都能够感受到她的那些伤痕,因为她经常从黄昏和午夜之窗口逃逸而出,当她逃逸到镇公所的那个黄昏时,镇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我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之前,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她站在镇公所的门口,环顾着四周,她在颤栗,虽然是夏日,我能感觉到她的骨头在微颤着,我告诉她说已经下班了,明天再来吧。她微微地扬胳膊并不想露出她手臂上的伤痕,然而,我却看见了一道道红色的伤痕,仿佛一片花瓣挂在她的手臂上。
她苦笑着说她不能回家了,因为站在镇公所的门口就没有人敢打她。从此以后,她经常站在镇公所的门口度过了那些属于她的无限的苍凉的黄昏。渐渐地,我听说了有关她的故事,她从外乡嫁到小镇,起初跟丈夫很恩爱,后来,她丈夫发现她过去跟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从此以后,他们恩爱的故事也就结束了。她丈夫扬起了一根马尾往她身上抽去时,她并没有抵抗,她只是退缩着,从里屋退到外屋,再从外屋退到院子,再从院子退到小胡同,从小胡同又退到小街上。她满以为,这是惟一的一次,以后他丈夫就会放下毛尾巴的,然而,她丈夫却一次又一次地纠缠着她的历史不松手,每次抽打她以后,丈夫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回家。
镇公所的一位干部开始解决她家庭纠纷时,她只露出了胳膊上的几条伤痕,其余的伤痕已经被她用衣服遮住了,当镇公所的干部问她丈夫为什么要用马尾巴抽打她的身体时,她丈夫平谈地说:“我不知道,总之,在那种时候,我就是想扬起马尾巴……”直到后来,我才感知到尼采哲学范畴中出现的那根鞭子;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鞭子,是在抽打这个女人的历史。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历史是不可能从这个人的历史中分割出去的,它就是存在着,这样疯狂抽打,终于迫使这个女人出走了。
她在奔跑中朝前奔去,她男人依然在追赶,那个下午,小镇上三分之二的人看见了男人手抓住那根马尾巴,那是一根红色的马尾巴,那是一根扬起在空中的鞭子。
然而,在鞭子下,女人却跑得很快,她这时似乎变成了兔子,不顾丈夫的鞭子,不顾别人的在场。忘情的奔跑姿态孕育着一种命运:她要越过她丈夫的鞭子之声去寻找新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丈夫似乎疲倦了,或者已经被愤怒笼罩住了。他手中的马尾巴,那根尼采所说的鞭子终于垂落下去,他不再追赶了。
几个月以后,那个女人回来了,呈上了一份离婚证书。她穿着花布衣服,那衣服很新,很艳丽--似乎可以把她身体中的伤痕遮住。她不再跑了,当她出现在男人面前时,男人妥协了,陪她到镇公所前来离婚。
在离婚现场,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因为这个女人不得不再面对工作人员露出伤痕,所以,她手臂上的伤疤,她脚踝上的伤疤便裸露出来。以此理由,足可以让她们的婚解体。1974年,我们家就住在镇公所,所以,我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婚姻生活被鞭子所抽痛之后瓦解的场景。女人走得很快,她终于得到了一本离婚证书;男人走得很慢,他终于丧失了婚姻。尼采所言说的那根男人的鞭子会不会从那个男人生活中流失呢?
在小镇上,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女人,而那个男人在不久之后重婚。不过,我再也没有听说这个男人用马尾巴抽打女人的故事。那根马尾巴大概已经发霉了,已经从男人生活中消失了。后来,在这个男人女人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伤痕,人们众说纷纭地猜测,生活依然进行下去。
1974年,这个故事的中的女人,那个争取到自由的女人在又一座小镇出现时,我看到她坐在一辆马车上,一个男人赶着马车,她笑着,那些伤疤很有可能已经从她的身体脱落了,因人一个人的疼痛历史可以变得短暂,也可以被人遗忘。
1981年 少女红的身体
少女红藏在我书房之中已经半个多月了。1981年,我的书屋既是书屋又是单人宿舍。当时,少女红在一所森林的林区做管理员,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在林区,那时候我们穿越着林区的夏天,在长满了野生蘑菇的林间地带上,少女红出现了,她带着我们穿越了她所管辖的林区,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她约我到来年春天时去林区。然而,第二年降临时,我并没有付诸诺言,我给少女红写了封信,让她到县城来住几天。一个多月过去了,也就是现在的现在,少女红已经住在我的书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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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女红始终足不出户,即使我想带她到城里转转,她好像也没有兴趣,总之,少女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与我在林区见到的女孩迥然不同。她的脸上渐渐地升起了一种愁云。有一天,我想带少女红到乡公所的浴室去洗澡,她同意了,就在我们进入浴房时,她却怎么也不脱衣服,我让她快一些,洗澡是有时间限度的,看上去,她很渴望洗澡,在我的催促之下,也就开始脱衣服。然而,她始终背着我脱衣服。我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抽搐,她始终没有站到水龙头下面去,我唤了她一声,她突然问我澡房有没有穿衣镜子。我问她干什么,她不吭声,我觉得她有些反常,便走到她身边,她说:“我不洗澡了。”“为什么?”我问她。她突然充满勇气地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怀孕了。她一说出这个秘密就不顾我的目光审视站在水龙头下面洗澡去了。
我确实在审视着她,去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如此地快乐,就像林中女妖一样挥舞着手臂,带领着我们穿越着密林,那时候她的身体轻盈地地扑前扑后,她怎么会与怀孕联系在一起呢?她有没有弄错呀,她依然站在水龙头下,背对着我,水雾交织在她纤细的少女身体上,看来,她独自一个人已经无法承担这个身体的秘密了。所以,她不得不出售这个秘密,当她转过身来时,我在她脸上看到的也许是水蒸气,也许是眼泪。总之,她身体的秘密仿佛使她成熟了许多,她啜泣着说:“我没有办法隐藏我的身体,我只好来找你,然而,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中生长着,我不知道,如果你厌烦我,我可以躲到乡下去的,我乡下有外婆,只是她眼睛已经无法看清东西了,所以,我想她也看不清楚我的身体……”听她的故事之前,我已经历了许多事情,我知道少女红的这种幼稚并不能帮助她解决身体中的烦忧,然而,我不知道她到底跟谁怀上孩子?
我一说出这个问题,她就很敏感,她说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我坚决地对她说,如果你不道出真相,我就无法帮助你。1981年的春天,我不过是一个19岁的女孩,比少女红大一岁,然而,面对这种局面,我却想帮助她,我对她说你必须面对真实,你为什么怀上了孩子,红哭泣了。她闪烁着泪花说那个午后,她的男友突然来到林区,那正是杜鹃花和山茶花盛开的时候,她和男友穿行在花丛中,她男友在另外一个林区,同她一样做管理员,他们相隔的距离很远,于是,在这难得的见面之中,她和男友青春的身体发生了性关系。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找男友,商量办法。她啜泣着垂下头来说:“男友已经调到更远的山区去了,出这样的事情,男友会害怕的。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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