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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呼啦啦地站起来,端起酒杯,碰得叮当响,干——都一仰脖,干了。
上官念弟伸出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端起一杯酒,与巴比特手中的酒杯相碰,然后又与司马库、上官招弟手中的酒杯相碰。上官招弟刚刚生产,身体还没有复原,她脸色苍白,颊上有两片病态的潮红。司马库说:“新郎新娘要喝出点花样来,喝个交杯酒。”在他亲自指导下,巴比特和上宫念弟双臂连环,别别扭扭地喝了交杯酒,群众一片欢腾。紧接着大呼小叫,触筹交错,筷子翻飞,几十张嘴一起咀嚼,声音不雅,嘴唇上、腮帮子上一片油汪汪。
我们这一桌,有我、司马粮、沙枣花、八姐,还有几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小妖精。除了我之外,他们都在吃。我不吃,观察他们。沙枣花带头扔掉筷子,动了手,她左手抓着一条鸡腿,右手攥着一只猪蹄,轮番啃咬。为了集中精力,我发现,桌子上的小孩们,啃食时都闭着眼,仿佛学习八姐,八姐两颊如火,唇如彤云,八姐比新娘还要漂亮。但当小孩们到盘里取食时,都圆睁着眼。看着他们抢食动物尸体,我为他们悲哀。
六姐嫁给巴比特,母亲反对。六姐道:“娘,你打死了奶奶的事,我可是替你保着密。”母亲一下子便软了,沉默了。母亲的沉默使她的表情像秋叶凋零,她对六姐的婚事一下子撒手不管,倒让六姐也不安了好几天。此刻宴会进入自然状态,桌与桌之间的食客,不再打交道,每桌自成中心,猜拳斗酒。酒源源不断,菜一道跟着一道,穿着白色号服的堂倌,胳膊上能托一溜盘子,一路小跑,高声唱着菜名:来喽——红烧狮子头——来喽—铁扒鹌鹑一一来喽——蘑菇炖小鸡———
我们桌上,是一群净盘将军。来喽,玻璃肘子肉——一条明晃晃的猪腿,落在桌子中央,几只油亮的手,一齐伸过去。烫,都像毒蛇一样咝咝地吸气。但没人愿意罢休,又把手伸过去,抠下一块肉皮,掉在桌上再捡起采,扔到嘴里,不敢稍停,一抻脖子,咕噜咽下去,咧嘴皱眉头,眼睛里挤出细小的眼泪。顷刻间皮尽肉净,盆子里只剩下几根银晃晃的白骨。抢到白骨的,低着头努力啃骨头关节上的结缔组织。抢不到的目光发绿,舔着食指。他们的肚子像皮球般膨胀起来,细长的腿,可怜地垂在板凳下。他们的肚子里冒着绿色的气泡,发出像狸猫打呼噜一样的声响。来喽——松鼠桂鱼——一个腹大腿短、满脸横肉的堂倌,穿着洁白的燕尾服,托着一只木盘,木盘里放着一只白瓷盘,白瓷盘里躺着一条焦黄的大鱼。十几个堂倌,一个高似一个,都穿着同样的白燕尾服,都托着同样的木盘、瓷盘,同样的焦黄大鱼。那个排在队伍最后的堂倌,好橡一根电线杆。他把盛着鱼的盘子放在我们的桌上,对着我扮了一个鬼脸。我感到这人有些面熟。歪着嘴,闭一眼睁一眼,鼻子上布满皱纹,这鬼脸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是在爆炸大队为上宫盼弟和鲁立人举行的结婚宴会上?
松鼠桂鱼,满身金黄的伤疤,伤疤上挂着一层酸溜溜桔红色的糖浆。灰白的眼珠隐藏在一片青翠的葱叶下,三角形的尾巴悲惨地跳出盘外,好像还在微微颤动。油腻的小爪子又试探着伸出了,我不忍心看到瓜分松鼠鱼尸体的情景,侧过脸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从主桌那儿站起来,每人捏着一个盛着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没拿杯子的胳膊勾在一起。他俩文质彬彬地、扭扭捏捏地,对着我们的宴桌走来。同桌的目光都盯着松鼠桂鱼,可怜的鱼,已经被揭掉了半边尸体,一条青蓝色的鱼刺露了出来。一只小爪子扯着那根鱼刺一抖;鱼的下半边尸体转眼便被扯碎。每个孩子的面前,都放着一团不成形状的、冒着热气的鱼肉,他们像贪食的小兽,总是把大量的食物拖到洞边,然后悠然进食。鱼盘里,只剩一个肥大臃肿的鱼头,一个清秀单薄的鱼尾,中间有一根鱼刺相连。雪白的桌布一塌糊涂,只有我面前的桌布,保持着泛蓝的洁白,一只盛着红酒的杯子,端正地放在洁白的中央。
“亲爱的小朋友们,”巴比特把酒杯举到我们面前;亲切地说,“让我们共同干杯!”
他的太太也把杯子举到我们面前,她的手指有的弯曲有的挺直,好似一朵兰花,金戒指在兰花瓣上闪烁。她的露出来的Ru房边缘,泛着白磁一样的冷光。我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着。
嘴里塞满鱼肉的同桌们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他们的腮帮子上、鼻尖上、甚至额头上都沾着明晃晃的油。我身边的司马粮,匆匆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并撩起桌布垂在桌下的部分,大咧咧地擦手擦嘴。我的双手白嫩细腻,我的礼服一尘不染,我的头发金光灿灿。我的肠胃从没消化过动物的尸首,我的牙齿从没咀嚼过植物的纤维。一片油腻的小爪子,笨拙地举着酒杯,与巴比特夫妇手中的杯子碰撞。只有我,立在桌前,痴迷地盯着上官念弟的Ru房。我的双手捏着桌子的边沿,极力克制着想扑到六姐胸前去吃奶的念头。
巴比特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你什么也没吃?一点儿也没吃?”
上官念弟短暂地放下了架子,恢复了一些属于我的六姐的神情,她用那只空闲的手,摩娑着我的脖子,对崭新的夫婿说:“我弟弟是半个神仙,他不食人间烟火。”
六姐身上浓烈的芳香薰得我心神狂荡,我的手背叛了我的意志,抓住了她的胸脯。她的绸衣是那么滑溜。六姐惊叫一声,把杯中酒泼到我的脸上。
六姐的脸涨得通红。她把被我弄乱了的裙领往上扯了扯,低声骂道:“混蛋!”
红色的酒在我脸上流淌,我的眼前拉开了一道红色的透明帘幕。上官念弟的双|乳像两个充足了气的红气球,与其说在我眼前,不如说在我脑子里嘭嘭有声地碰撞着。
巴比特用他的大手拍着我的脑袋,挤眉弄眼地说:“小伙子,母亲的Ru房属于你,但姐姐的Ru房属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我躲闪开他的大手,仇视地盯着他的既滑稽又丑陋的脸。我心中的痛苦难以用语言形容。六姐的Ru房,光滑柔润,是用玉石雕成的,绝代的好宝贝,今夜就要落在这个粉脸上生着细毛的美国人手里,任他抓,随他摸,由着他揉搓。六姐的Ru房,洁白如粉团,内含两包蜜,搜遍天涯海角难得的佳肴,今夜就要掉进牙齿雪白的美国人嘴里,供他啃,让他嘬,被他吸干汁液变成两张苍白的皮。而最让我悲愤难忍的是,这一切,竟是六姐自愿的。上官念弟,我用草缨撩你一下,你就扇我两巴掌;我用手摸你一下,你就泼我一脸酒。可是,巴比特摸你咬你,你竟然愉快地承受。这世界太不公道了。你们这些下贱的货,为什么不理解我的苦心?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Ru房更爱Ru房更知道呵护Ru房了,可我的好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我委屈地哭了。
巴比特对着我耸耸肩膀,扮一个鬼脸儿,挽着上官念弟的胳膊,走到另外的酒桌上敬酒去了。堂倌端上来一盆汤,汤里漂浮着黄|色的鸡蛋花子,和一些死人毛发一样的东西。同桌的伙伴们,学了邻桌大人们的样子,用白色的汤匙,舀汤,当然是尽量舀稠的,盆中的汤被他们搅得浪花飞溅。他们把汤匙放在嘴边,弗弗地吹着,一点点地喝。司马粮捅我,说:“小舅,你喝点吧,都是好东西,不比羊奶差。”“不,”我说,“我不喝。”“那你就坐下吧,他们都在看你呢。”他又说。我挑战般地把目光投向四周,没人看我,司马粮谎报军情。我看到每张桌子中央,都升腾起白色的水蒸气,升到电灯附近,被加温成雾,然后消失。每张桌上都杯盘狼藉,宾客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教堂里酒气熏人。巴比特夫妇已经回到主桌,坐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我看到上官念弟把嘴巴附在上官招弟耳朵上,说了几句俏悄话。她们在说什么呢?说的话是不是与我有关呢?上官招弟点点头,上官念弟便把嘴从她的耳边离开,恢复了庄严的坐姿。她捏着一把汤匙,舀了一点汤,送到嘴边,用嘴唇沾了沾,然后优雅地喝下去。上官念弟结识巴比特不过一个多月,竞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装模作样的家伙,一个月前,你不是呼呼噜噜喝粘粥嘛?
一个月前你不还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嘛?她让我反感,又让我敬佩,怎么会变得如此快呢?我思索着,得不到答案。堂倌端上了主食,有水饺,有毁了我食欲的蛔虫样的面条,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点。我实在懒得去描述众人的吃相了,我心烦、肚饿,母亲,还有我的羊已经等急了吧?要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因为司马库宣布过,饭后,巴比特将再一次向人们显示西方的物质和文化文明。我知道他要放电影,—种据说用电催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人影子。这是二姐邀请母亲出席喜宴时说的。母亲却说,二十年前,她就见过那东西,是德国人前来放的,为了推销他们的化肥,一种白色粉末,据说施到地里可让粮食增产,但没人相信。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德国人免费赠送的化肥,被老百姓填到池塘里,当年夏天,池塘里的荷花长疯了,荷叶大如磨盘,又肥又厚,但荷花却很少。老百姓庆幸没有上当,德国人想来害我们,什么化肥,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当然更不能结果实的毒药。
喜宴终于结束,堂倌们抬着大箩筐跑进来,风卷残云般收拾着桌上的杯盘,噼哩啪啦,往筐里扔。扔进去还是杯盘,抬出去却全是碎片。十几个精干的士兵跑步进来帮忙,他们每人抽起一张桌布,兜着跑出去。堂倌们又跑进来,飞快地换上新桌布,然后端上来葡萄和黄瓜,西瓜和鸭梨,还有像地瓜油一样颜色、散发着怪味道什么巴西咖啡,一壶又一壶,数不清的壶;一杯又一杯,数不清的杯。打着饱嗝的宾客重新坐定,尖着嘴巴,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像喝中药一样喝什么巴西咖啡。
士兵们抬进来一张方桌,方桌上安着一架机器,机器上蒙着一块红布。
司马库拍拍巴掌,高声宣布:“电影晚会马上开始,弟兄们,欢迎巴比特先生为我们献技。”
巴比特在热烈的掌声里站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他走到那方桌前,掀起红布,显出了那架神奇机器的狰狞而貌。
巴比持的手指在那些发亮的大轮小轮上活动着,机器的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一道利剑般的白光,突然射在教堂的西山墙上。人们一阵欢呼,随即是一片拉凳子的声音。众人都追着白光转了身。那道白光起初照在刚刚从土里挖掘出来、重新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稣的脸上。这个神圣的偶像已经面目全非,眼睛的部位生出一棵黄|色的小灵芝。巴比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白天,基督用生长着灵芝草的眼睛注视着他与上官念弟喜结良缘,晚上,他用电的灵光照射着基督的眼睛,使那棵灵芝上冒出了白烟。白光下移,从耶稣的脸到耶酥的胸,从胸到腹,从腹到那被中国木匠处理成一片荷叶的阴处又下移至脚尖。白光终于射到那块挂在灰色山墙上的长方形的、镶着宽宽的黑边的白布上。白光抖动着缩进白布的黑框里,又抖了一下,溢出一些,最后完全稳住。这时,我听到机器里发出雨水从房檐下快速流下的哗哗声。
“关灯!”巴比特大声喊。
吧喀一声响,房梁上的电灯全部熄灭。我们突然沉浸在黑暗中。但那道从巴比特的魔怪机器里射出的白光却变得更加白、更加亮。一群群的小虫子在白光中飞舞着,一只白蛾子在白光中莽撞地飞行,白布上立刻显出那白蛾的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清晰的大影子。我听到黑暗中一片欢呼,也不由地随着嗷了一声。我果然看到电的影子了。这时,一个人的头突然出现在白炽的光柱里。那是司马库的头。他的两片耳轮被白光穿透,能看到血在他的耳朵里循环。他的头转动着,脸对着光的源头,光把他的脸挤扁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白布上映出他的巨大的单薄的头。黑暗中又是一阵欢呼,我参与了欢呼。
“坐下!坐下!”巴比特恼怒地喊叫着。这时一只纤纤的白手在光里闪动一下,司马库的大头沉没了。山墙上响起了噼噼叭叭的声音,白布上跳动着一些黑斑点,好像在放枪。音乐声从悬挂在白布旁边的黑匣子里漏出,有点像胡琴声,有点像唢呐声,但都不是,乐声扁扁的,像从漏勺里挤出的扁平的、连绵不断的绿豆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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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字体,出现在白布上,一行一行的、或大或小地、从下往上流动。我们欢呼。常言道:水往低处流。可这些洋文,竟然具备了与水相反的特性,从低处往高处流。它们流出白布,消失在黑暗的山墙上,明天,如果刨倒教堂山墙,能不能把那些钻到墙里去的洋文抠出来呢?我胡思乱想着,白布上出现了一条河,河水哗哗流淌,河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在跳跃,鸣叫。我们张着嘴,都呆了。忘记了欢呼。后来出现了一个背着枪的、敞开着宽阔的胸膛、胸膛上长着毛的男人。他嘴里叼着烟,那烟头儿竟然冒烟,他鼻孔里竟然也冒出烟来,天老爷,奇了。一只狗熊从树林里钻出来,向着那男人扑去。教堂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和拉动枪拴的响声。一个人又突然出现在光柱里,又是司马库,他握着左轮子手枪,想射杀狗熊,但狗熊却在他背上破碎了。
“坐下,坐下,”巴比特大叫着,“蠢货,这是电影!”
司马库坐下后,那只狗熊已经躺在白布上死了,它的胸脯上,淌着绿油油的血,猎人坐在死熊旁边往枪里压子弹。
“狗娘养的,好枪法!”司马库大叫着。
白布上的猎人抬起头来,咕噜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轻蔑地笑笑。他甩枪上肩,把食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哨声在教堂里回荡。一辆马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奔驰而来。拉车的马骄傲蛮横,但显得有点傻。车上的挽具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车辕上站着一个女人,长发飘飘,但看不出颜色。她大大的脸盘,凸出的额头,美极了的眼睛,睫毛弯曲,像猫的胡子一样黑,一样硬。那嘴,大极了,嘴唇黑亮。我感到她很浪荡。她的Ru房猖狂地跳动,宛若两只被夹住尾巴的白兔子。她的Ru房肥胖臃肿,超过了上官家所有的Ru房。她赶着马车,对着我飞驰而来,让我心中滚烫,嘴唇发痒,双手出汗。我猛地站了起来,但随即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脑袋,逼坐在板凳上。回头看,那人大张着嘴,脸是陌生的。他的身后、挤满了人,还有许多人,塞住了大门口。有的人几乎挂在教堂的门楣上。外边的大街上吵吵嚷嚷,许多人还在往里挤呢。
那女人停住马车,从车辕上跳下。她撩起裙子,闪烁着雪白的大腿,吆喝着,肯定是喊那个男人,喊着,奔跑。果然是喊他,他不理死狗熊了,扔了枪,迎着那女人跑。女人的脸,眼睛,嘴,白牙,起伏的胸脯。男人的脸,浓眉毛,鹰眼,油亮的络腮胡子,把眉毛和额角断开的一道亮疤。又是女人的脸。又是男人的脸。女人的甩掉鞋的脚。男人笨重的脚。然后,女人就扑到男人怀里。她的Ru房被挤扁了。她的大嘴在男人脸上一阵乱啄。男人的嘴堵住女人的嘴。然后,你的嘴在外边我的嘴在里边,我的嘴在里边你的嘴便在外边。互相喂着。哼哼唧唧的声音,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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