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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议集报馆全体职工,诸人见我端坐饮酒如平时,他们遂亦不起复杂的感情。有支儿歌:
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扑碌,四龙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重庆的人来了,我要让位,亦不过是如此。
我少年时有诗:“神鹰施一击,堕甄不再视。”如今一击不中,即当远扬。我对於邹平凡亦不恼怒,对於起事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对於袁雍他们亦不鄙夷。我连对於自己此去乾辛万苦,亦只平然。
训德自上回我病,她昼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时局这个样子,她更觉得亲的只是亲,大难当头,女子有爱,是会有这样的豪横绝世。我好比兵败垓下,但我自然不会像项王的悲歌慷慨,却与训德一似平日,吃饭时我留心她劝她加餐。是时八月向尽,天气仍暑热,晚餐後早寝,窗门开着,关熄电灯,月亮照在床前地板上,还照进帐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来穿过我房里,训德在帐子里坐起来叫了声关先生。我登革热初愈,身体无力,心里只是安静,但待训德仍如新妇。训德见我如此,忽然悲恸道:“兰成,我爱你!”她这样叫我,说出爱字,还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这一声的重量,但我没有一点凄凉,心里仍是静静的,亦不说安慰她的话。
是日半早晨,训德为我烧榨面乾,我小时出门母亲每烧给我吃,是像粉丝的米面,浇头只用鸡蛋与笋乾,却不知汉阳亦有。我必要训德也吃,她哪里吃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别伤离,因为我有这样的自信,我们必定可以重圆。时光也是糊涂物,古人说三载为千秋,我与你相聚只九个月,但好像自从天地开辟时起已有我们两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经相识了。而别後的岁月,则反会觉得昨日今晨还两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楼下房里,你在廊下与人说话儿,焉有个嗟阔伤远的。”训德听我这样说,想要答应,却怕一出声就要泪落。
等我在房里吃过面,起身要走,训德橕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顾我,自己无享受,你此去吃苦,无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门要讲顺经,我要你对我一笑。”她只得忍泪,抬眼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艳得惊心动魄。她随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这样泪人儿似的送出去给人家看见了不好。我忙说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门口。我走到廊下还回头她一下,知她转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医院而去了。
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沈於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街市,与渡船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软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我只觉此身甚亲,训德甚亲,故又离别亦是真的,如嵊县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望门投止
却说我渡过钱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绍兴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只知是亲戚到了,便杀鸡作黍款待。绍兴地方,连这样的镇上亦一片沃野,河里埠船与乌篷船来去,临河街市,一长埭都是粮食店酒作坊鱼虾与水红菱的摊头,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来的肴馔也时鲜。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厨下,我坐在堂房间,左右邻舍炊烟,与街上人语,皆觉天下世界已经抗战胜利。一时上灯吃夜饭,我看了那煤油灯,灯光里屋内的家具,八仙桌上的肴馔,与那姐姐的人,都这样绵密深稳,而我却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亲见面,总总不宜於寄身。
斯宅在五指山下,村前大路通嵊县西乡,居民约三百家,且是好溪山。民国以来,斯家人多有出外做官,山场田地耕作亦肯勤力,所以村中房舍整齐,沿大路一段店铺栉比,像个小市镇。桥头祠堂,墙壁上四个赭红大字……“肃清汉奸”。
祠堂转弯,临溪畔一宅洋房,即是斯家,当初老爷在杭州当军械局长时发心建造,前後化了二万银圆,却不用水泥钢骨,只用本山上选木料,一式粉墙黑瓦,兽环台门,惟窗是玻璃窗,房间轩畅光亮,有骑楼栏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我才来时,一问就问着了。
斯伯母为我收拾客房住下,对邻舍只说是张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金刚寺巷她家里,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当过军需处长的小叔叔,有时从乡下来杭州,住在她家西厢房,有一种尊严。
斯伯母战时搬回乡下,惟姨奶奶及颂远在跟前,颂远已婚,有两个小孩,其他兄弟在重庆,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读书,都是叫应不到,八年的岁月着实艰难。现在胜利了,老二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当秘书,老五是农林部专员,最小的颂实亦昇到了营长,都就好回来,就只雅珊丧夫,誾誾则在大後方联大已快毕业,所以依然是有声望的人家,胜利了连灶肚里的火也发笑。官宦世家不足为奇,难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与志气。
斯家真好比是一个民国世界,父亲当年是响应辛亥起义,光复浙江的军人,母亲又明艳,出来的子女都铮铮。现在惟大的颂德与老三颂久已经去世,与父亲一起葬在乡下,亦坟前溪畔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里有名城迢递,马嘶人语。
颂德在时与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却能洒然,有他父亲的侠烈。他在蕙兰中学读书时,比我高两班,一日学生闹饭厅,却见徐校长来了,大家就都噤声,徐校长喝问是谁敲碗骂厨房,说出来即刻开除,当下无人敢承应,却见颂德起立承应了。他倒也没有被开除。他与同班生赵泉澄顶要好。二人同到北京考燕大,路上赵泉澄约颂德,若有一人不取,即同回上海再考别的学校,总不分离。颂德功课比他好,他是怕颂德取了他不取。结果却是赵考进了燕大,颂德落第一人回上海。其後事隔数年,颂德一次才与说起:“当时他说誓约,我嘴里不言,但比他还早就这样想到了,他家贫寒,若他落第,不用说我是不会让他一人回去的。但是他也把贫富看得太重了。”当下颂德说时,他亦不是责备,惟难免怅然。人家说一诺千金,他待朋友是未诺已千金。
颂德如此高洁的一个人,在蕙兰时却一时与赵泉澄去过拱宸桥嫖妓,他当即染了淋病,彼时可惜还未曾发明有治愈淋病的药。赵是基督徒,只须祈祷悔罪,颂德却觉若有上帝,或虽是对朋友,自己没有好事,反为做了坏事请求饶恕,只有更加卑鄙。他亦不告知母亲,惟决心不结婚,从此不近女色,亲友中许多小姐爱慕他,但是无人知他的意思。他不责怪赵泉澄,因为诿过是可耻。
他进光华大学文科,跟吴梅学元曲,我见过他填的一只曲调,字句音节极平实爽利。他同时读西洋哲学,我还这样想,西洋哲学的浓重,倒是要以他的百伶百俐来把它来变成平实爽利。他在光华时,中间有一年他回杭州养病,那年我正住在他家,我亦只知他是胃不好。他从小学剑,围棋在杭州无人能敌,我每与他到西湖边喜雨台,看他与人下棋,且曾与他同去过孤山林和靖墓前看梅花。但是他太高洁正直,我虽怎样检点自己,亦必定有些地方不入他的眼。
战争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请颂德办刊物,不知他已病废,而他也还翻译了一篇论世界黄金数字的英文稿,他的学问的底力实在使我看了心里难受。他对我惟说要养母亲。淋病的事便是那时他告诉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萨,淋病与失节悔过,乃至革命,他皆已心里不再难过了。他说坠楼亦不死,吃二两胡椒亦无事。我只得赠资遗归。及我应召到上海,颂德的二娘舅来商量送他到市外疯人病院,一年的费用便由我预付。其後竟死,他母亲去运柩回来故山安葬。现在我避难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坟前。
《维摩诘经》里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补过,维摩诘言:“舍利弗,毋加重此比丘罪,当直除灭。”这用中国民间的话来说,即是“事情做也已经做了,错也已经错了,不要还放在心上难过。”这当下解脱,原不必经过大彻大悟,求道者的大彻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颂德的一生,是到底以乌获孟贲之勇,亦不能自举其身。
颂德的妹妹雅珊,在学校里数学第一,且是全国女子体育的选手,性情刚烈,从小娇养惯,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北大毕业後嫁了空军飞行员,战时那男人从重庆飞昆明,飞机失事跌死了,遗下五岁三岁两个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死,她把亡夫的遗物与亡儿的服玩,於祭奠时全都焚毁,自己带了小的一个孩子到中学校里当数学教员。他们兄弟姐妹中就只颂德与她像是希腊的,但亦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
老三颂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却极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读书最差,就去进了军校。他是战前阵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现存的几个兄弟虽态度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种烈性,惟誾誾最温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方。
可是我觉得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及他们的父母,那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民国世界後就浊乱了,我便亦有这种浊乱。他们兄弟姐妹说话,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便对去世了的父亲,他们亦觉得彼时人的思想与科学知识总不大高明,这是因为父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但是母亲现在,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麽亦不能及。而母亲对他们却不批评乾涉,因为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只是这样的,连不可以选择。
斯伯母所以对我亦不说一句批评话,我应当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可是斯伯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着议论的了。《维摩诘经》里有一节写天女散花,不着佛身,不着菩萨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时皆尽,不着抄身。
斯伯母与我惟说:“胡先生你住在这里,不要紧的。”此外连不盘问,亦不寒暄,更不说安慰的话或如何打算的话。她心里当然在为我思前想後,想种种法子,因为懮患是这样的真。她没有一点戏剧化,这就使我亦能处懮患以净,一切皆是真实的了。我与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叙旧。她惟谢谢我待颂德的一段,因颂德已死,这个谢意只有娘来表。至於战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几次赠资,虽是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辈之美,让小辈有小辈的面子交情,报恩亦是他们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谢,她在人世就是这样的谦逊,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分宾主之礼,仍像在杭州时的有个内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与媳妇,有时是姨奶奶,则除了奉茶饭点心,扫地抹几,白天无事不进我房事,且敬客之礼无杂谈。
姨奶奶我跟他们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岁守寡,廿三岁那年进杭州蚕桑学校,毕业後,在临安蚕种场当指导员,一个人为挣志气,有多少热泪如泻。战时杭州临安沦陷,蚕种场停歇,她回斯宅,一般采茶种地,还去兰溪做单帮生意,共同维持一家吃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行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安详有胆识,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来皮肤雪白,明眸皜齿使人惊,但自从二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皮肤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之症,却不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使人只觉对年龄亦没有议论,可比见了菩萨像,个个都是她那样的年龄似的。
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沈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麽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
越陌度阡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俯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近来斯宅风声也紧,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几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气。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来跨上船埠头即是。范先生只介绍我是她的表弟,造了个什麽缘由,说想要在这里养静一年半载,只借个食宿,我的人品与所需费用,一概由她负责。不料那女友答应不下来,说是男人来信,明春要移家安庆,她的男人在安庆当银行职员,但这多半是托词。范先生听了不乐,因为如果换了是她,她就有这个义气与胆量答应得下来。
既被拒绝,一宿即要告辞,那女友却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临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後。走进一个庙里,见没有人,她才告诉我昨晚临睡前与那女友商量的经过。虽然说话不多,却因情势困难,她待我更当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觉得,只此即有人生现前,所谋不成,我亦不懮急难受,我就是这样的木肤肤。所以村人见我们两人像无事闲散,在我倒不是装。第三天又雇小船到县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陈蔡亲戚家过了一夜。在船上时,两人说话要留心,莫牵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听见起疑。在县城来去的路上,两人长长的走,亦说话只像平时,因为虽在懮患,亦天地间并无特别事故发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後来还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暂且到枫树头住在雅珊的奶妈家,那奶妈知我是从前住在杭州斯家时的胡少爷,我後来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瞒她,当下她毫无难色,到底斯伯母考虑一桩事情不会落空。那奶妈就改口叫我舅少爷,对邻舍只说是范先生的表弟。
枫树头是个小村落,离斯宅十五里,在到县城去的大路边,山势逼拢,都是些种田垦地的小户人家。奶妈家也贫薄,但是可以过日子,她早年丧夫,一女已嫁,现在家里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却因去过杭州,活泼洒脱,她叫我住在此地尽管放心,不要紧的。我宁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讪,白天只到小涧边玩玩,有时跟奶妈上山掘番薯,下田里拔豆。奶妈家里起坐间连接灶头间,夜饭吃过,她一面洗碗盏,一面与我讲太太的好处,讲打仗时的日本人,那时日本人几次在枫树头经过。
奶妈道:“头两年里来的日本兵都年轻相貌好,後来几年,一批不如一批,渐渐变得相貌不好了。”她这话竟可比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兴亡。她又说当翻译的最坏,次日本兵投宿她家里,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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