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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从头到尾可见性的挣扎,苦痛和快乐,每个人都能听见爱玛在黑暗中的喘息,但福楼拜从没告诉你艾玛的乳房是什么样的。所以,最高级的性描写是把性熔化了,就像温水化盐,人们需要盐,但不吞食盐粒,都喝盐水的。
荆歌: 不过嘴巴里“淡出鸟来”的时候,倒也想直接弄点儿盐来含着。我特别喜欢《十日谈》,卜伽丘的写性,不管是恋爱,还是偷情,真是让人感受到欢乐、喜悦,觉得生而为人,真是天大的福份。我还读过一本巴尔扎克的《风月趣谈》,在这上头,一点都不比卜伽丘逊色。而《金瓶梅》和其他一些古书,像《肉蒲团》、《株林野史》、《闹花丛》等,我觉得在性描写上,都不如卜伽丘和巴尔扎克。
李敬泽:《十日谈》有特殊的背景,鼠疫、黑死病后的欧洲,人人劫后余生,觉得活着真好啊,基督教的禁制放松,人文主义来了。你看《金瓶梅》,看到最后觉得活着是没意思的,《肉蒲团》里也讲道德,但那完全是两分法,身体和道德不搭界,各搞各的,这个也反映了我们的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享乐完了,换一副脸再讲道德,他那个“性”并没有面临真实的道德考验,这样的“性”总是虚无的,它最后走向对人生的否定。
苏童:写性有个心态,《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里面的性是快乐的性,因为创作者对性的理解很单纯很民间,写性的态度是快乐的,文字自然也快乐,快乐的文字看上去天生是自然的,惹人喜爱的。
毕飞宇: 据说萨冈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但是,她写性我非常喜欢。她描写男人和女人的做爱,“像一条船颠簸在海上,简单极了”。我读到“简单极了”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格登了一下。我不知道还有谁的性描写比这四个字更出色,都有了。
荆歌: 飞宇喜欢简单,我倒是喜欢复杂。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女性作家笔下的性,与男性作家肯定也不一样。在女作家的作品里,我很少看到性的游戏精神,但她们对性却有更尖锐的敏感。比如林白写性,与苏童、兆言、飞宇不一样,和贾平凹更不一样。
林白: 我的小说中性描写最多的是《万物花开》,自然的性和文化的性都有不少,蜻蜓、蚂蚁、狗、猪、鸡的性,大头(书中男孩)和一只南瓜,大头和一头小母牛,甚至有一只男凳子和一只女凳子,油菜花和枫树,等等。这里的性是天赐的自然节奏。此外还有变成了文化产品的性(脱衣舞)、监狱里的鸡奸(畸型的性)等等。我自己觉得《万物花开》里的性还是写得不错的,有一定水准。如果没有性描写,《万物花开》我就不要写了,性是此书的重要主题之一。
荆歌: 《万物花开》我记得最初是发表在《花城》上的。收到刊物我就把它读了,一口气读完。当然不是光为了看它的性描写。我觉得这部小说在林白的整个创作中,确实是非常特别的。
还有郁达夫的写性,我觉得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性的苦闷,与人生的苦闷,连带那些迷茫、挣扎,凝在一起,很难分割。我以为他在这一点上是堪称伟大的。人们在摆脱了基本生存压力(温饱)之后,绝对解决不了的两大生存难题,就是死亡和性。生活中许多的苦恼和焦虑,根子都在性上。性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苦闷;一旦满足了,就感到空虚无聊,还伴随着堕落感——郁达夫就经常在这两点之间钟摆一样晃荡。
毕飞宇: 荆歌说得对。
叶兆言:说老实话,我觉得郁达夫写得很一般,他好就好在终喊出了“我饿了,我们他妈的都饿了”。
李敬泽:郁达夫活在今天会怎么样?他要是个一年都回不了家的民工,它可能喊“我饿了”!但他也可能说“我饱了,我们他妈的都饱了”!
所以我觉得荆歌你这个主持人的思路有问题,你还是老是觉得性这件事应该大讲特讲,给群众启蒙,但某种程度上情况要反过来。
我有时想,我们究竟会伊于胡底?事情有个头儿没有?如果到头儿了怎么办?也许文明的钟摆会重新摆回去?重新有一种禁制出现?但这种禁制的精神资源、依据和它的内在权威性在哪儿?好像也看不到。
荆歌: 我哪敢给大众启蒙呀,敬泽大人,冤枉!我只是“他妈的饿了”,说说性解馋而已。我经常上网,发现网上像我一样喜欢拿性说事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广大好色群众中的普通一员。最近,网络上有一位女写手木子美不是很有名吗?她有名还不是因为她写性吗?她先是在一本白领刊物上开专栏,后来又写了一部《遗情书》,把网站都点爆了,据说点击最多的,还是白领。因为她大胆地写了她的性经历,而引起争议。有骂她不要脸的,说她的东西就是垃圾,也有说她的作品其实很有文学性的,也有呼吁人们对此要持宽容态度的。最有趣的一个评论,我是在《文艺报》上看到的,评论者没有对木子美本人发表议论,而是针对白领们谈了看法,他说,为什么白领们特别喜欢看木子美呢?难道说白领们的生活已经可怜到要用木子美的文字来刺激起热情的程度了?他大声疾呼“救救白领”。不知诸位关注到这一事件了没有?
林白:木子美当然知道了,虽然我不上网,但到哪都听见人谈论木子美。有一个星期,连续四五个电话都是媒体让我谈谈对木子美的看法。我对木子美抱有同情。我坚决不从道德上谴责她。
叶兆言:我没看过,无从说起。
荆歌: 我个人有个很奇怪的感受,那就是,如果木子美长得漂亮一点,那么她写性的文字就会让我爱看。我在网上看到她的一些照片,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所以看她露骨的写性,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因此想到,所谓美女作家前一时期很令人瞩目地走红,她们走红的原因,应该说跟她们写性是不无关系的。而男作家也写性,就未必能引起如此关注。比如同样是七十年代出生的李师江,就远不如卫慧、九丹著名。这么一想,我就可以认为,我那种“奇怪”的感受,其实还是有普遍性的。也就是说,许多读者也都像我一样,对于是谁写性,是很在乎的。美女大胆写性,就有很强的可看性。
叶兆言:如果我是看小说,作者什么样,无所谓。我没那种见了鸡蛋,非得看看鸡屁眼的毛病。
林白: 爱看美女写性,这只是男读者的毛病,在男人的意识里,很容易对美女有性幻想,美女作家写的性感受,可以把这种性幻想变得更直接更真实,他们对不漂亮的女人不产生幻想,当然就不想看了。这也没什么可进行道德谴责的,这只是一种人性,是从基因里携带来的,低级趣味都算不上。
荆歌: 我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低级趣味,说出来担心林白会批评我,说你们男人呀,就这德性。非常感谢林白不把我的性幻想归入低级趣味!
林白: 但女读者肯定没这个毛病,非要是“美男”写的性才爱看。
荆歌: 但我亲耳听到一个爱慕飞宇的年轻女读者说,毕飞宇的写作非常“性感”,说她读《玉秧》,读到其中性描写的部分,生理上都有反应。
这让我想起这么一个老问题:经常会听到有人问作家,你作品中写得那么真实生动,是不是你的亲身体验啊?而被问的作家,常常是不肯承认是亲身体验的,必定要说,许多经验,是间接经验。也是,许多事,真实的经历,是远不如想像生动迷人。对一个作家来说,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不见得就一定写得好。而写自己对这种经验的想像,反倒非常感性,或者说性感。飞宇的写作所以能让读者动情,我想,他的性想像远远大于他的性经验。推而广之,在写人性,写阴谋,写斗争,写饥饿,写其他的种种方面,也是这样吧。
毕飞宇: 荆歌说得对,如果一个人的想像不能够大于他的经验,他可以干别的,但肯定不配做作家。这差不多可以看成尺度,至少是尺度之一。
叶兆言:真要有那么多经历,还写它干什么。小说是写的不可能的可能。
荆歌: 但是我想话也不能反过来讲,经历越少就写得越好。或者说,写得越好的人,经历定是越少的。
林白: 毕飞宇的《玉秧》我没读到,不知是发表在哪里的。
荆歌: 是《十月》吧,还有一些选刊都选了。
林白: 但我读了《玉米》,《玉米》最后部分的床上描写很绝,幽微起伏,如果用我们惯用的象征比喻法一片虚过去,效果会差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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