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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地方官还未尝尽一切苦味!
卡尔·约瑟夫收到父亲的来信太迟了,这是因为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不再拆阅任何信件,也不再写任何信件。冯·陶希格太太找他约会时,就会发电报给他。呼唤他的电报像一只只灵巧的小燕子似的每隔一个星期来一次。卡尔·约瑟夫冲到衣柜跟前,取出那件灰色便服,换装之后,他顿时感觉自己所要去的那个世界十分自在舒适,他忘却了军队生活。
从第一狙击营来的耶德里策克上尉接替了瓦格纳上尉的工作,此人是一个体格超常的“好小伙子”。性格开朗、和善亲切,多么优秀的一个男子汉啊!他一来到这里,大家便知道他能对付这片沼泽地,能够胜任这里的工作。人们可以信赖他,依靠他!他违反一切军事戒律,似乎要将其全盘推翻!他好像能够制定、推行和贯彻一套全新的军务规章,他看上去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需要很多钱,确实也有很多钱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伙伴们借钱给他,签期票给他,为他典当自己的戒指和手表,为他写信给父亲和姑母要钱。这倒不是因为人们真的喜爱他!喜爱会拉近他们与他的距离,这似乎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他块头大,腰身粗壮,性格强势,每个人都想与他亲近,而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你放心去吧!”他对特罗塔少尉说,“一切由我负责!”他主动担起责任,他也确实能担起这个责任。他每个星期都要钱。特罗塔少尉的钱是从卡普图拉克那儿借来的。特罗塔少尉自己也要用钱。他觉得不带钱到冯·陶希格太太那儿去是可鄙的。那就等于是手无寸铁地投奔到一个全副武装的营地去。那是多么轻率啊!他的需求越来越多,随身带的钱也越来越多。尽管如此,他每次去都会把钱花得精光,于是决定下次多带一些钱。偶尔,他想对开支做一番明细账目,但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一笔一笔的开支,常常连最简单的合计都算不出来。他不会算账。他本来可以通过他的小笔记本理出头绪,但也无济于事。每一页上都记下了没完没了的纵行数目,它们混杂在一起,随即就在他的笔尖下流失。这些数字自动叠加,但错误的统计总在欺骗他。它们从他的眼前飞驰而过,转眼间它们又变了个样子回来,叫他再也无法辨认。他甚至都无法算出他欠下的总债。利息他也搞不清楚。他借出去的钱和他欠下的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不明白卡普图拉克的账是怎么算出来的。他怀疑卡普图拉克的诚实,但更怀疑自己的计算能力。最后,他干脆把这些乏味的数字丢在一边,置之不理,以免陷入绝望。
他欠卡普图拉克和布洛德尼茨六千克朗。这个数目和他的月薪相比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即使是对数字没有任何概念的特罗塔也明白这一情况,何况他每个月的薪水还要被扣去三分之一。尽管如此,这六千克朗的数目就像一个强大而衰老的敌人一样,让他习以为常了。是的,在美好的时刻,他甚至觉得这些数字会变小、变弱。但在悲伤的时刻,这些数字又会变大、变强。
他到冯·陶希格太太那儿去。几个星期以来,他经常进行这种短暂的秘密旅行,就好像是进行邪恶的朝圣之旅。和那些天真的朝圣者一样,特罗塔少尉把它当作一种享受,一种消遣,有时甚至当作一种刺激。在特罗塔少尉心中,朝圣的目的与他所生活的环境、他对自由生活的永久渴望、身上的便服以及那种偷情的刺激息息相关。他喜欢这样的旅行;他喜欢坐在封闭的马车里到火车站去的那段旅程—在十分钟的旅程中他享受着潜行的自由;他喜欢揣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几张借来的一百克朗的钞票—这些钱今天和明天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别人不会注意到这些钱是借来的,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已经开始在卡普图拉克的账本里生长和膨胀;他喜欢这身便服,穿着它走过维也纳北站时,不会被人认出来。军官们和士兵们从他身旁经过,他不用向他们敬礼,而他们也不用向他敬礼。有时候他会习惯性地举起手臂,但很快想到自己穿的是便服,于是又把它放下来。比如说,那件马甲就给特罗塔少尉带来了一种童趣。他把手伸到马甲的各个口袋里,却不知道这些口袋有什么用处。他得意地用手指去抚摸马甲上方领带上的领结,这是他唯一的一条领带,也是冯·陶希格太太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他试了无数次,可就是不知道这领结的打法。其实,连最笨的警官都能一眼看出特罗塔先生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冯·陶希格太太站在北站的站台上。二十年前—她想象那应该是十五年前,因为她不愿相信时间会有那么长,她更愿相信在生命结束以前她的年岁不会再增长—她也是站在北站等候一个少尉,当然那是一个骑兵少尉。她登上站台犹如获得了重返青春的源泉。她被刺鼻的煤烟味,火车头调转的咝咝蒸汽和密集的信号铃声包裹着。她披着一条短短的旅行纱巾。她想象这是十五年前的时髦。但是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甚至都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啊!她喜欢在站台上等候,她喜欢列车隆隆进站的那个时刻,她喜欢看见依在车窗门口的特罗塔那个滑稽可笑的深绿色的小帽子以及他那张可爱、茫然、年轻的面孔。是她使卡尔·约瑟夫变得年轻,就像她使自己变得年轻一样;是她使卡尔·约瑟夫变得天真而茫然,就像她使自己变得天真而茫然一样。在少尉离开最低一层脚踏板时,她便像二十年前或者更愿意说是十五年前一样张开双臂。她脸上又浮现出二十年前或者说是十五年前那种没有皱纹的玫瑰色的容颜,那是一张甜蜜的、激动得有点儿发烫的面孔。她把二十年前或者说是十五年前戴过的唯一首饰,即那条像孩子戴的细细的金项链套在她脖子上,那上面如今已有两道平行皱褶。和二十年前或者是十五年前一样她带着少尉驱车去了一家小旅馆。在这些小旅馆里,隐秘的爱情之花盛开在那些按时计费、脏兮兮、嘎吱作响而又甜蜜温馨的床上乐园里。
散步开始了。在维也纳森林清新的绿荫中走上可爱的几刻钟,期间还遭遇了几阵小小的狂风暴雨。然后,在挂有帷帘的灯光昏暗的剧院包厢里消磨晚间的时光。曾经沧海而又如饥似渴的肌肤等待着情人熟稔亲密的爱抚。听着那些熟悉的音乐,冯·陶希格太太却只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表演,因为她坐在包厢里时总是把帷帘拉下或者把眼睛闭上。乐队演奏出的美妙音乐将柔情赋予这男人之手,摸在她的肌肤上既冷又热。对于早已熟悉而又永远年轻的姐妹们来说,这是常常得到又常常忘记的,只是在梦幻中渴望重新得到的礼物。静悄悄的餐馆开门营业了,安静的晚餐开始了。在那些角落里,他们喝的葡萄酒似乎也在发酵,被黑暗角落里熠熠闪光的爱情烘熟了。告别的时刻到了。下午,床头柜上的怀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无情地催促他们做最后一次伤感而甜蜜的拥抱。还未分离,他们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对下次再见的喜悦。他们匆匆地挤到列车前,在脚踏板上做最后一吻,直到最后一刻才放弃与他同行回去的念头。
疲倦的特罗塔满载着生活和爱情的甜蜜回到了驻地。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军服。特罗塔在餐馆的后室换好装,然后驱车直往营房。他走进连队办公室,一切正常,没出什么事。耶德里策克上尉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快乐、活跃、庞大而健康。特罗塔少尉既感到轻松又感到失望。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这样一个愿望,希望发生一场灾难,使他不能再继续留在军队,那样他就可以直接返回维也纳,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他不得不再等上十二天,关在营房四面院墙之内,锁在本城凄凉的小巷里。他看了一眼营房院墙前面的那排枪靶,那是一些蓝色的小人像,被子弹打乱了,然后再又修好。它们就像是营房里的家神、家鬼,它们以击中自己的武器警示营房,它们不再是射击对象,反而成了危险的神枪手。他每次来到布洛德尼茨的旅店,进入那冰冷的房间,爬到那张铁床上,就下定决心下次去维也纳就再也不返回营房。
然而,他无法将这个决心转化为行动,这一点他心里也明白。他的确在等待命运女神有朝一日会眷顾他,把他从军队里永远地解脱出来,从困扰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给父亲写信,并把父亲写给他的几封信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以便日后一次性打开;日后……
又一个十二天过去了。他打开衣柜,看看他的便服,等待着电报的到来。电报像个归巢的小鸟似的总是在这个时刻,刚好在夜幕降临前的黄昏之际到来。可是今天它没有来,甚至在夜晚已经来临之时,还没有来。
少尉没有点灯,他抗拒夜晚的降临。他睁着眼睛和衣躺在床上。一切熟悉的春天声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青蛙低沉的吵闹声,蟋蟀温柔而响亮的歌声,穿插着夜间松鸦从远处传来的呼叫声,以及从边界乡村传来的少男少女的歌声。
电报终于来了。冯·陶希格太太通知他这次不要去维也纳,她要回到丈夫那儿去。她想很快就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电文结束语是“吻你一千次”。这个数字使少尉十分生气,她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吝啬,他思忖着,她完全可以写上“吻你十万次”嘛!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他欠下的六千克朗债务。与这个数字相比,那一千个吻简直是区区小数目。
他站起来去关衣柜的门,看到里面挂着一个衣冠整齐的躯体,一个干干净净、笔直笔直、穿着深灰色便服的特罗塔,门把他给关上了。一具棺材:埋葬吧!埋葬吧!
少尉打开通往过道的门。奥努弗里耶总是坐在过道里,一声不吭或是轻轻地哼唱,或是捂起双手吹口琴,为的是不让琴声太响。奥努弗里耶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蹲在门槛上。他本来一年前就该离开军队,他是自愿留下的。他的家乡布尔德拉斯基村子就在附近。每当少尉出门去了,他就会回村子。他总要带上一根樱桃木棍,一块白底蓝花布,并把一些神秘的物件包进这块布里。把这块布包好之后,就把它挂在木棍的一头。他扛着木棍,挑着包袱,陪着少尉去火车站,一直等到列车开出。即使特罗塔少尉不往车窗外看,他也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向少尉行军礼。然后,开始徒步去布尔德拉斯基村。他在沼泽间穿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两边生长着杨柳树。这是唯一的一条安全的小路,走在上面不会有下沉的危险。奥努弗里耶总是准时回来等着少尉。他坐在特罗塔的门外,一声不吭,轻轻地哼唱或是捂起双手吹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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