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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遮言
第一章 九月初一 林阳雨
我,林阳雨,关中第二大帮会“西京帮”帮主林初晓的第三个儿子,新一代剑客中的侥侥者;此刻,正坐在东都洛阳最繁华的北市口最好的酒楼“庆丰楼”上。我不是这里的游客,我希望我的余下的生命都在东都度过。
入秋以来,我的命运发生骤变。那始于一次刺杀。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也是最像他的一个,人们都认为我比大哥更可能成为下一任“西京帮”的帮主。我在帮中的地位的确已超过大哥,仅次于父亲。在长安没有谁敢惹我,直到这一次刺杀的发生。刺杀失败,刺客无一活口,我只受了轻伤。无需追查,我知道幕后的主使,他就是我的大哥林阳修。他不能容忍份属他的权力落入我的手中。像往常一样,我迅速反击,并大获全胜。当大哥的性命取决于我的一念间时,我始明白我终将失败,因为我无法杀他,无法割舍那份血肉相连的手足之情。于是我陷于困境,要么无休止地防备大哥的暗算,直到一次疏忽丢掉性命,要么离开“西京帮”,让大哥得到他想得到的。我选择离开,毫不犹豫,甚至窃喜于心。我自幼便梦想着向曾祖父一样不靠祖荫,赤手空拳地去开创自己的天下,是家族羁绊了我,而这羁绊忽然莫名其妙的解开,我从此海阔天空。
在一个稳定的环境里,人没有事业可言,一切按部就班论资排辈,蝇营狗苟中庸人有比英雄更多的机会。“西京帮”注定属于大哥,并在他和他的子孙手中苟延至灭亡。
我不属于这个完善的构造,我需要动乱,在动乱中追求我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我于是来到洛阳。
五天前,初到洛阳,我所看到的是一个歌舞升平的豪华都市,一切都井井有条、从容不迫,仿佛早已遗忘了战争,街头巷尾充分地表现着它的平和。我,却在那平和的繁华中品出了一点别样的滋味,不甚分明,可足以令人兴奋。我不是初到洛阳,知道它多年来处于三股势力的交叉下。这三股势力互相掣肘,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样的平衡弱不禁风,一点点外力便可将之彻底摧毁,而这外力竟始终未曾出现,平衡亦维持了四五年之久,似乎在耐心地等候我的到来。而我怀着居心来到时轻而易举地便看出,平和的外表下,三股势力的核心三府都已厌烦了三分洛阳的局面,蠢蠢欲动,刀剑出鞘,只等一声令下,便让洛阳城血流成河。
谁将是下这一声死亡之令的人呢?是豪气干云的尉迟桥,是风度怡人的薛退甲,还是讳莫如深的李迎侯?
酒楼茶肆街头巷尾不时会传出各种猜测,还夹杂着各种传说;其中最令人乐道的是:藏刀来了,就藏在洛阳城的某一个角落。也许是刚刚踩了你脚背的家伙,也许是方才横了你一眼的好汉……
藏刀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化名。没有人确切地见过他,他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传说中,他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将掀起血雨腥风,哪里就会有战争与屠杀,哪里就会兵连祸结哀鸿遍野。藏刀,是一个充满了不祥的名字。
我在北市落脚。北市是洛阳最繁华的所在,三府相互掣肘,结果谁也没能得到这块肥肉,于是虎狼杂处猫鼠同眠,而控制它的不是官面上的人物,是一个叫骆风行的年轻人,江湖大豪,洛阳首屈一指的大帮派“东都帮”的瓢把子。东都帮帮徒众多,骆风行又好大喜功,广植党羽,虽继任帮主不久,却隐然已成为三府外洛阳的第四股势力,虽无法与三府角力,却影响着三府之争的结果。于是他成为三府竭力笼络的对象,冷眼看去,似乎倒凌驾于三府之上,比三府的领袖们更风光,更霸道。
在北市落脚是想多看看,看谁更可能成为洛阳之争的最终胜利者,好择而事之,附其骥尾。我以为自己很高明,直到薛退甲出现在我面前。
我与薛退甲有数面之缘,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感染力的人之一,我想只要他决定与你交往,你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他的朋友。他没有提出要我加入他的阵营,而是以不容置疑的真诚迫使我搬进了薛府的客房。同时,我也就稀里糊涂的成为他的贵宾和属下。
薛退甲的贵宾已有十几人之多,其中不乏振聋发聩的高级角色;最负盛名的有三个,他们是一代剑术宗师廷风暮、江南首席保镖左战城和上一辈武士中最负天才最具传奇色彩的刀客虹线野。廷风暮是父亲生平最尊崇的剑师,曾带我投奔他的门下。他认为我资质中乘,即使花上双倍的努力,亦难成大器,拒绝收留,父亲引为憾事;左战城曾与我们长安第一剑客秋铤斗剑,秋铤在那一战后退出江湖,胜败不言而喻;虹线野已渐入中年,十年前他风华正茂,匹马戍于凉州,曾领五百战士与七千吐蕃军遭遇,十荡十决,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斩杀吐蕃悍将论望定,并全师而退,震惊天下,御赐“中华第一勇士”金牌,成为我们那一代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曾几何时,听见他的名字我们亦会激动不已。
能和这样的三个人共事,是我的荣幸。另一方面说,这样的三个人都为薛氏招揽,谁还能与之争锋?我有点受宠若惊,其实洛阳的形势明摆着,尉迟桥任人唯亲,李迎侯更是清一色的子弟兵,我舍薛退甲外别无所投,所谓地观望只不过想做做姿态,待价而沽罢了,没想到会受如此礼遇。
十几名贵宾个个声名赫赫,显得寒酸的只有我和另一个年轻人。他叫云怜花,和我一般年纪,二十五六岁,说一口不太地道的洛阳话,据说上一辈与薛退甲是莫逆的交情,后举家北迁,定居河朔。云怜花自称十八岁从军,六七年时间累计战功升为校尉,与一为将军争夺女人,终于在军中待不下去,这才来到洛阳,投靠薛退甲。我想他多半吹了牛皮。他实在不像会跟什么狗屁将军抢女人的好汉,一看就是我这样多靠脑袋少靠手的聪明人,加之处境相似,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
我们喜欢在北市最好的酒楼“庆丰楼”上饮酒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很少说话,他是寡言的家伙,而我更多的时间在观察。“庆丰楼”有着极佳的地利,坐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庶几可将整个繁华热闹的北市口一览无遗。我强烈地感觉到洛阳的变乱将会从此处开始。
骆风行亦只是表面上控制着北市,三府的人物在这里频繁出没,势力隐于暗处,犬牙交错,街巷中布满了杀手与密探。三府的首脑们亦时常亲履北市,几乎都是光顾“庆丰楼”,在临街的窗口坐这么一坐,看这么一看。楼上临街的窗口共有三个,中间的一个几天来我还不曾见有人占用,伙计谨慎地告诉我们那是骆风行的专座,即使他不来亦是不许他人使用的,连三府的首脑们都默认了他的这种权力。
三府首脑中来得最勤的当属尉迟桥,此刻,他正由他最亲信的幕僚洪樵隐陪着在屏风隔开的另一个邻街的窗口饮酒。
云怜花看上去像他的名字,略显忧郁,举止幽雅,浑然一个浊世佳公子,说他和蚊子打架都不会有人相信,若是真和什么将军干仗,罚我睡一个月马厩我也非去看看热闹不可。眼下他自然没有任何打架的意思,正以优美的动作呡着酒,用幽雅的姿势看着楼下的芸芸众生,看他们讨价还价,看他们言笑口角,看他们捋袖攘臂,看他们握手言欢。几天下来,我们的肉眼没看到任何的危机,我们的鼻子亦没有闻到一丝血腥。战乱似乎还遥遥无期。
云怜花的目光常常停在固定的一处,顺眼望去,你一定会发现那个年轻的樵夫。
长长的头发没有扎起,披散下来,遮住了几乎整个的面庞。或许便是这轻率的披垂衬出了他无边的沉静,静如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即便在动着,依然死寂到底。在喧嚣的人群中,他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显然,他不是一名寻常的樵夫。几天来,我总能在几乎同样的位置看见他,而他亦是一成不变的形象,直到午时方起身,拾起面前的几个铜板离开。从伙计的口中我知道他总在清晨背着一捆柴来到集市,放下柴,便这么老僧入定般坐下没有了声息,人们都颇知道他,买柴的放下差不多的铜板将柴挑走,洛阳人大都厚道,价钱给得公道,偶尔有无赖汉少给不给的,他也无所知觉。老人们说,他是个丢了一魂二魄的疯子。半多月前他刚来时,人们都堤防着他,淘气的孩子还会跟在后面向他扔石子,他即使给砸破了头亦不声不响。几天下来,大人们见他不具危险,孩子们见他没有反应,渐渐都失了兴趣。他就落脚在不远的一家马车栈,每天下午出城,风雨无阻,城门关闭前挑回两捆柴,一捆交给马车栈当房钱,另一捆次日挑出来卖。
没准正如老人们所说他是个魂魄不全的疯子。可我总有些疑惑。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努力地去想,却不得要领。
就在昨天,我长时间的注视着他,想忆起什么来。他在我的注视中渐渐有了动静,正如伙计说的,拾起了地上的铜板,站起来,转过身,向什么地方走去。就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豁然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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