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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袄子没有被人驮过,她身后又是时令,坐在大梁上就不免扭着身子直叫劲。时令拱着小袄子的脊梁,闻着一阵阵汗味儿,一阵阵脂粉气,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不必太叫劲。”
小袄子说:“我知道了。”说着换了一个姿势,可叫劲却叫得更加厉害。弄得时令的自行车一扭一歪。时令努力扶稳车把想,叫劲就叫劲吧,反正也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能把你带到代安就是万幸了。他开始跟小袄子说话,也希望小袄子坐车随和点儿。
时令叫道:“小袄子。”
“哎。”小袄子答应得很脆生。
“取灯教给你的话你都记死了?”时令问。
“记死了。”小袄子说。
小袄子说:“我下来吧,你也累了,咱俩歇会儿吧,前头就是梨树趟子。”
小袄子一边说着就往车下出溜,时令只得停住车,看看真到了梨树趟子,知道这是梨区了。兆州东北部出产雪花梨,代安就在梨区。
小袄子看着看着梨突然对时令说:“时令同志,我不想当你外甥女了。”
时令说:“那你想当什么?”
小袄子说:“我想当你媳妇呀。一当你媳妇,保险随和,你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小袄子说着就有些搔首弄姿。
时令低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小袄子,小袄子正拿眼“勾”他,鼓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他不由得想,人终归是本性难移呢。他说:“小袄子,咱俩是执行任务,可不是钻窝棚。”
谁知时令一提钻窝棚,小袄子更来劲了,把身子一仰,头一歪,挑衅似的笑着说:“哎,你就没有钻过窝棚?你钻过。恁家花地里有的是花,就是舍不得多给。”
小袄子这“将军”式的发问和揭老底儿式的肯定回答弄得时令很是不自在。他知道不能再和小袄子在这荒郊野地里纠缠,就突然把脸一沉,把腰一叉说:“小袄子,现在咱俩是执行任务,可不是来这儿打逗的。你看清楚了,我腰里的枪也不是假的,说崩你就崩你。”
小袄子一看时令变了脸,才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走出梨树趟子,不情愿地朝自行车走。
时令和小袄子又骑上了自行车。两个人许久无话。直到快到代安时,小袄子才撇着嘴问时令:“咱俩过完了沟,我怎么办?你往东走了,我还得往西走回家,谁管我?”
时令说:“是这样,咱俩过了沟,天黑了你再回来。晚上金贵还要放一次吊桥,还有开会的人要过来。到时候你再就势回到这边。”
小袄子说:“我个人回家?深更半夜的,我怕。”
时令说:“我们都有安排。你过了沟,走五里下汽车道,汽车道边有个村子,村东口杨树上有俩老鸹窝,你进村找武委会一个姓高的,宿一夜再走。别忘了脱了你这身衣裳,你这身衣裳太惹眼,汽车路上人也杂。”
小袄子在前头一迭声地答应,出门时她拿了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正午,小袄子和时令赶到了代安据点。现时代安没住日本人,只住着警备队。楼顶站岗的看见小袄子和时令,打老远就问:“干什么的?站住!”小袄子就冲着站岗的喊:“俺找金贵!”站岗的问:“金贵是你什么人?”小袄子说:“是俺邻家,叔伯哥。”站岗的就让人放下了吊桥。
金贵早就听见有人找他,他从炮楼里迎出来,站在吊桥这头往那头看。这头站着小袄子,是邻居,叫叔伯哥也可以;可小袄子身后还站着时令,再细看时令这身打扮,金贵已经感到来者不善。
时令不等金贵多想,闪过小袄子站到金贵眼前抢先说:“我是小袄子他舅,从石家庄来,找你有事,快领我们上楼吧。”金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袄子就大声喊道:“渴煞人了,快叫俺们上去喝口水吧!”
时令在炮楼上说服金贵放下了吊桥,便和小袄子先过了沟。当晚金贵当班,又串通了一个当班的弟兄放下吊桥。开会的同志们都过了沟。时令在沟那边把人迎过来,就势又把小袄子送过沟这边。小袄子辞别了金贵,一个人往西走,走五里果然看见一个村子,两棵杨树和两个老鸹窝。
45
七月,该挂锄了。挂锄是农事的一个阶段性标志:这时,庄稼已显出成色,浇水和锄草都可以停止,只等待收割了,锄头就被主人挂起来。今年,笨花的庄稼种得潦草,人们种庄稼已分不清阶段。庄稼该吐穗的时候不吐穗,该开花的时候不开花。锄,变得可挂可不挂。
中午,闷热难耐,向家院里分外安静。取灯走了,家里只剩下同艾、文成和秀芝。十四岁的有备也脱产参加了分区后方医院,当下医院就设在向家大西屋。不过脱产的有备目前并没有离开家,并没有脱开他笨花的“产”。身为八路军的向有备,身上也还没有子弹,没有枪,没有军装,没有军帽,只有一个皮挎包。皮挎包是有备从尹率真那里动员来的,有备离八路军越近,作风也越是模仿着八路军。他先学会了“动员”,动员是同志间的一种亲情,一种亲热得不分你我的时尚。取灯脱产时,西贝时令要求取灯动员他一样东西也是时尚。一次尹率真来向家,适逢有备要脱产。尹率真十分高兴,把有备夸了又夸,说有备聪明,多才多艺,在抗日队伍里放到哪儿都行。还说参加了医院,不久就是一名手艺高超的外科医生。冀西有所白校①,将来还可以被保送上白校。
尹率真夸有备,有备似听非听,是在想自己的事。他想怎样才能更像八路军呢?他就想从尹率真身上动员一样东西——谁让尹率真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用门上的对联和他拉关系呢。你说你叫率真,我叫忠厚,那么八路军向忠厚就得动员八路军尹率真一样东西。最后,有备才物色到了尹率真的皮挎包。有备想,这东西合适,也是一个医生的必备之物(有备早已把自己想成一位医生了),里面放药品、绷带,连刀子、钳子都放进去,背在身上也能显出职业特点。有备动了心,就对尹率真说:“尹叔叔,你……你是说过你叫率真我叫忠厚吗?”尹率真说:“说过。处事无奇但率真,传家有道唯忠厚。”有备说:“咱俩离得那么近,我又脱产了,动员你一样东西行……不行?”尹率真说:“行呀,除了我的钢笔和枪一文一武之外,动员什么都行。”有备一听,觉得有可能,就说出了他的心愿。尹率真从身上摘下皮包,掂量掂量说:“给你吧,我还有一个小包袱哪。说着就把文件从皮包里掏出来,包在了一个小包袱里。尹率真还有个小包袱,里边有文件,也有替换的衣服。逢到转移时他把小包袱往腰上一围,把两个角系在身前,包袱在身后贴住脊梁。也许尹率真觉得皮包对他来说不如小包袱用途大,而皮包对有备却有更大的用处,他是个行医的。
有备从来没有想到要行医,先前他对父亲的世安堂就缺少兴趣。向文成叫他学“抓药”,他不学,他嫌太单调。向文成叫他学配制丸散膏丹,他不学,他嫌太麻烦。向文成教他学号脉,他更没有耐心。总之,凡是世安堂的事他就总躲着。进出门时他单绕着世安堂走,他怕父亲向文成喊他。现在向有备却要行医了,那是抗日的需要。现在虽然还没有人叫他向医生,可他是抗日后方医院的脱产军人。他想,这和向文成叫他学抓药可不是一回事。
后方医院在向家的大西屋成立是不久以前的事。有一天,走动儿领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姓孟,三十多岁;女的姓董,才十几岁。他们都是外地人,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向文成一听他们说话,先对老孟说:“你离保定不远,可不是保定人,不是易县就是涞水。”姓孟的说:“你猜得真准,我真是易县人,易县大龙华,就在西陵边上。”向文成一听大龙华,马上就接上说:“大龙华,就是杨成武②打仗的地方。”姓孟的说:“一点不错,大龙华因为杨成武更出了名。”向文成又对姓董的说:“你离保定也不远,不是安新就是雄县。”小董说:“你又猜对了,我是雄县人,我们村紧挨着白洋淀。”向文成一听白洋淀,立刻又接上说:“雁翎队的事迹也是尽人皆知的事。”走动儿插个向文成说话的空儿,把孟、董二人来笨花的目的告诉了向文成,说他俩都是从冀西白校分配来的,到笨花是来组建后方医院。老孟是院长,以前是白校的教员;小董是医生,是白校的毕业生。孟院长又对向文成说,后方医院属分区领导,主要接收分区武装力量的伤员。目前医院才只两个人,医院的组建和发展还要靠向文成的帮助,上级让走动儿带他们来找向文成就是这个意思——向文成是医生,又是自己的同志。
没想到向有备首先受了后方医院的吸引,他看了一个时机,单独对向文成说:“我……我想参加呀。”有备说着,局促不安着,不知向文成将有何表示。
向文成看着局促不安的儿子说:“好奇怪,你可是个不进世安堂的人呀。”有备说:“这可不是世安堂,这是大医院。”向文成说:“这么说你是嫌世安堂小,是不是?”有备不说话了,心里说,小不小的吧,谁愿意整天守着自己的爹呀!有备不说话,向文成心里却明白。心里说,我知道你不是嫌弃医学,你是怵我。不过,有备主动要求脱产行医,向文成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他对有备说:“这件事我答应。医院连着抗日,抗日连着医学。可先说下,既参加了就不许三心二意,对工作更不许挑三拣四。”有备说:“知道了。”
向文成帮助孟院长完整着组建后方医院的计划,医院又就近接纳了几位新人,有男有女。新人里还包括了笨花的佟继臣,佟继臣是自愿参加的。孟院长通过向文成了解佟继臣的家庭和经历,又征求向文成的意见,向文成说:“佟家在笨花村,不能算是进步家庭,大革命时我们在村里搞斗争,针对的主要就是他家。可那已经是历史了。抗战开始,他家倒没有明显的亲日倾向,佟继臣在天津也只是学医。眼下抗日统一战线正在扩大,佟继臣既有此热情要求参加,也不奇怪。笨花全村的抗日热情,也不能不影响他。”孟院长说:“听说佟继臣在天津开过私人诊所?这段历史清楚不清楚?”向文成说:“这段历史,笨花无人了解,一来他开诊所时间不长,二来笨花无人在天津做事。”孟院长说:“目前我们是用人要紧,急需把医院先组建起来,像这种技术骨干就更需要。不清楚的地方慢慢了解吧。今后战斗会越来越多,伤员也会越来越多,抗战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
后方医院接纳了佟继臣。佟继臣参加医院和有备的身份不同,参加后的做派也不同。向有备只知道斜背着他的皮包东走西转,一副不军不民的模样。佟继臣是正式外科医生,举手投足都带着职业特点。
后方医院在向家大西屋开张了,近期无战事,眼前还没有伤员。医院开张先惊动了笨花人,笨花人知道医院是专治外科的,一时间拥来不少外科病人:长疮的,长疖子的,发眼的,长痄腮的……都来了。孟院长对这些病人毫无准备,也没有药品,他就找到向文成说:“向先生,世安堂有没有什么外科用药,先贡献一点,应付一下眼前的急需。”向文成说:“孟院长,我这儿就有一小筒凡士林,一小包硼酸,连红汞、碘酒都没有。”向文成以前只攻内科,凡士林和硼酸都是山牧仁送给他的,让他留着自己用。现在向文成把它贡献了出来。孟院长一手托着凡士林,一手托着硼酸,把它们交给小董,让小董配成硼酸软膏。他说,痄腮和疖子都应该用伊比软膏,硼酸软膏虽然代替不了伊比软膏,可咱们没有配伊比软膏的原料伊克度。硼酸软膏只能缓解各种炎症。他让小董配软膏,还让小董把方法教给有备,说,医院准备培养有备作调剂。
有备调制出了硼酸软膏,这是调剂员身份的向有备“入道”以来第一次配制药品。他托着自己的成果去见孟院长,孟院长拿起刮刀仔细鉴定了盘中的软膏,肯定了有备的工作,并立刻让有备把软膏送给大夫使用。有备满心欢喜地托着软膏去找佟继臣,哪知佟继臣只拿眼轻扫了一下有备的盘中物说:“叫董医生去给病人抹吧,抹上一点倒也没有坏处。”佟继臣的语气显得十分不在意。有备对佟继臣来医院本来就有看法,他常想,向家人怎么能和佟家人共事呢。他去找他爹向文成表述他的看法,向文成却说:“有备你记住了,你是来抗日的,人家也是来抗日的,大目标是一个。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也不能强求一致。他有长处你就学,他有短处你就记在心里。遇事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和人家‘攀也①’。人家学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你跟他比什么。他看不起硼酸软膏也有道理,叫你配制的这软膏本来就是个权宜之计。”
有备托着软膏找小董,小董热心地肯定着有备的成绩,热心地为病人涂抹。有病人敷上还真见了效。长痄腮的不服这软膏,皮下化了脓,脓排不出来,痄腮又紫又红。小董就去找孟院长反映,孟院长一时也觉得束手。就此他想了许多,他想,医院建立了,人员也能应付了,剩下的当是药品。现在才是碰到了一两个长痄腮的,将来战斗一打响,伤员一下来,缺药可就成了大问题。孟院长带着这个问题又去找向文成,他说:“文成同志,我来笨花前就听尹县长说过,你有一个买药的线索可直通天津。现在咱这里急需的也是药品,我来兆州时倒是带了一部分东西,都装在一个驴驮子里,白求恩大夫把这种驮子叫‘卢沟桥’,可这里面大都是器械,‘卢沟桥’走得也慢,现在还在路上。即使到了笨花,其中的药品也有限。我是想说,天津的线索咱们能不能利用一下?”向文成想了想说:“天津的线索我倒是利用过一次,那次是我为一个病人找链霉素。药也运到兆州了,被日本人扣了。这件事你让我再想一想,因为这件事还得通过神召会的山牧师。”孟院长一听山牧师的名字又说:“听说这个瑞典牧师对中国的抗日战争甚表同情。”向文成说:“不光是表示同情,还真愿出些力哩,那次的事他还亲自找过仓本。虽然药品没能要回来,可也看出了对咱的真心。所以山牧仁这里问题不大,关键是药品怎么运到笨花。这样吧,你先拉个单子吧,剩下的事我考虑。”
孟院长拉了一个进药的单子,其中尽是战地外科的必备药品。像碘片,红汞,磺胺,甲紫,黄碘等。孟院长拉好清单,在中文后面又注上拉丁文,然后把单子交给向文成。
孟院长拉着清单,向文成就考虑着事情该如何运作,不能让药品再像上次那样落入日本人手里。向文成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办法。可眼下他不能亲自进城去见山牧仁,那么这事还得通过三灵。可是让谁去叫三灵呢?向文成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这人便是素。向文成决定让素进城到福音堂去把走动儿媳妇三灵叫来。
素不爱梳洗自己,是个邋遢闺女,混在人堆里不显山水。向文成想,完成这个任务就得找个邋遢闺女进城。秀芝叫来了素,向文成把进城找三灵的事讲给素。开始素很害怕,说,城门口有日本兵站岗,她怕日本兵,日本兵净欺负闺女们。向文成说,这件事虽存有一定危险,素的顾虑也属正常。可日本兵在城门口站岗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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