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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甘运来路过保定,他奉向大人之命看望过顺容和取灯后,声称还要回笨花。取灯暗自动了心,跟顺容商量说,妈,我也想去一趟笨花。
顺容思忖片刻,没有立时回答取灯。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取灯去笨花的,她愿意取灯和她一样,也对那个黄土小村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虚无态度。顺容对笨花一向就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的。取灯见顺容不置可否,也没有立逼着顺容表态。甘运来却不时背着顺容向取灯灌输笨花的事。他说,单说笨花的天吧,他从南到北从来就没见过像笨花那么蓝的天。取灯说,清苑的天也挺蓝,取灯放电影时去过保定南边的清苑县。甘运来说,不行,离保定太近。离城市近的乡村,烟尘就多。“还有,你知道恁家的大门朝哪儿开?”甘运来说大门时竭力强调着“恁家”。“恁家”使取灯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好像这才意识到笨花也是她的家。甘运来这么认为,她也应该这么认为。也许就为了“蓝天”和“恁家”,取灯主意已定。她不再等待顺容的应允,便收拾起行装来。顺容看取灯整理行装,知道想挡也挡不住她回笨花了。又寻思,自己和女儿终归不同。再说取灯要是请示老头子呢,老头子肯定不会反对。这就不如表现出些开明吧。她对取灯说:想跟甘叔叔去看看就去吧,等甘叔叔回吴淞口时再把你带回来。顺容想,一个在大城市长大的新式女孩,莫非还真能受一个黄土小村的吸引?老头子思念笨花,是土生土长;取灯可不是土生土长。不出三天,最多七天,她就得想回保定。想到这儿,她又细心地问甘运来:“甘副官,你哪天回吴淞口?”甘运来说:“向大人只给了我十天假,这说话已经过了三天。”
顺容放心了。
第二天,顺容从街上叫了两辆洋车,甘运来带着取灯的行李乘一辆在前,她和取灯同坐一辆在后,穿过保定西大街的碎石马路直奔西关车站而去。
取灯要回笨花了。
笨 花
第四章
27
群山赶车到元氏车站来接取灯,事先甘运来已经从保定给向家发了电报。
向家的细车一路摇晃着走在由元氏去笨花的土路上。这条土路比笨花去县城的大道沟平坦,但狭窄。正值夏末秋初,大庄稼吐穗,棉花放铃的季节,高粱和玉米都没过了细车,细车像走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取灯没见过真细车,只在描写乡村的电影上见过。现在坐在细车上,感觉就像演电影。她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加上细车的车窗窄小,门帘又严实,不一会儿她就憋闷难忍了。她在车里对坐在车前盘儿上的甘运来说:“甘叔叔,我不坐车了,我想下车走。”
甘运来说:“那可不行,元氏离笨花还有三十里地,远着哩。坐着车觉不出,一走就知道了。”
取灯说:“我愿意走。”说着伸手撩起细车的门帘弓起身子就往车外迈。甘运来看取灯真跳了下去,也从另一边跳下来,跟取灯一块儿走。
走上土路的取灯第一次觉出乡村原野原来是这样的。尽管那时她在保定郊外也骑自行车去过乡村,但也许因为那些乡村离保定太近了,也许因为她只想着放电影的事,她没有注意过四周,保定附近的乡村确实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当她脚踏兆州的黄土,置身于这湛绿的大庄稼当中,才有了一点对乡村实实在在的认识。大庄稼肥厚的叶子扫着她裸露的胳膊,扫着她的脸;扬花的玉米缨子、高粱穗扬下的花粉播撒在她的脸上,她呼吸着满带野性的空气,想到许多书本中的一个形容词:“陶醉”。原来人真有陶醉的时候。被乡村的原野陶醉着的取灯又眯起眼睛看天,天也真的不同于她在保定郊外看到的天。她这才明白甘运来为什么跟她夸奖家乡的天空了。
一路上甘运来还给取灯讲了这条路的许多故事,说向大人从军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笨花的。那时他是从东向西走,现在他们是从西向东走,后来向大人每次回笨花也是走这条路。但是甘运来没有讲向大人以前做生意赶石桥集走的也是这条路,他觉得那情景已和向大人现在的身份很不相称。他不愿意取灯知道向大人的过去。他们走过石人石马时,甘运来更没有讲向大人在这里遇鬼的事。
笨花到了。
甘运来站在向家门前,指指大门对取灯说:“看,这就是恁家。”
向家人听见群山吆喝牲口,知道是取灯到家了,一家人都迎了出来。大家把取灯簇拥着进了院。全家人进了东院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同艾先快步走上廊子进屋去了。家人正在纳闷,同艾又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举着一把摔打衣服用的布摔子,来到取灯跟前。原来同艾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出取灯浑身上下都蒙着浮土。她要给她摔打一下衣服。她一手捏起取灯的袖子和大襟,拿布摔子为她掸土,掸完了上衣又掸她的黑裙子。她边掸边埋怨甘运来说:“你领着孩子回家,怎么就没个机灵劲儿,怎么不让孩子坐车?”同艾一看就知道取灯是走路回家的。
甘运来正无言对答,取灯却接上话说:“娘,是我愿意走路的。”
同艾为取灯摔打衣服,取灯的叫“娘”。立刻把这两位初次见面的母女拉近了许多。若不了解其中关系的人看见这情景,会认为这家的闺女是走了一趟亲戚,还是赶了一趟集?
来笨花之前,取灯对同艾的称呼也曾有过设计,在保定她管顺容叫妈,当她得知老家人管母亲叫娘时,便也决定管同艾叫娘了。只是她对自己能不能叫出口,始终是拿不准的,特别是这第一声,万一她要叫不出口可怎么办呢,“娘”这个字对她来说毕竟是很遥远的。但是现在,也许是同艾的行动激励了她,也许是刚才那一路她受了家乡和家乡人的感染,当同艾一举起摔子埋怨甘运来时,不知怎么她就脱口而出地叫了娘,而且她叫得是如此自然。
全家人都听见取灯叫了娘,听见她叫得那么自然,这使得站在后边的秀芝红了眼圈。取灯的一声“娘”也让向文成放下心来,大半天来他一直不知道这母女的初次相会,会有什么故事出现。
同艾把取灯的衣服摔打干净,全家人才有机会欣赏这位向家的闺女了。他们都觉得,这位衣着虽不同于笨花的闺女,怎么就那么像向家的人。
取灯并不理会全家人正在研究她,她有些激动地一一辨认着家人,叫着她应该叫的称呼。她的眼里莫名地含着泪,鼻子上沁着汗珠。她已经感觉到她的确是这个家的人,她又想起甘运来的话:“恁家。”
站在人后的甘运来看出他的“恁家”已经得到证实,高兴得又点头又跺脚,同时还不忘提醒取灯,给取灯一个表现机会。这该是取灯向全家人出示礼物的时候了,他对取灯说,“取灯,给你娘的礼物呢,还不让你娘高兴高兴。”
取灯这才想起来笨花前,为了表示对家人的心意,她给家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她不找顺容要钱,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几样分量不算“重”的礼:给同艾的是一条绣花丝巾,给秀芝的是一小盒五色绣花线,给向文成的是一块带盒的象牙图章料……她一一把礼物摆放在院里的那块红石板上。分送完这些,取灯还另有“重礼”,她从她的小藤箱里捧出几个用礼品纸包裹着的小方包,闪亮的包装纸,挽系着闪亮的丝带。用礼品纸包装礼品,这是取灯在同仁中学看外国人送礼时学来的。她捧着它们先分送到同艾和秀芝手中让她们猜,当她们猜不出时,她就说:“外国人送礼,都主张当场打开,就请娘和大嫂当场打开吧。”
同艾和秀芝听了取灯的话,都哆嗦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礼物,原来礼物并不重,每人都是一瓶没贴商标的雪花膏。同艾正在纳闷,心想这物件也值当得左包右包,瓶上连个商标也没贴,再好还能赶上双姊妹牌的?
取灯见同艾和秀芝对手中的礼物有疑惑,就说:“娘,这雪花膏可与众不同,这是我们学校化工厂自己做的,我还参加制作了哪。我们的化工厂做雪花膏,也做肥皂和花露水,就是装璜不强。好不好的我也不好评价,娘和大嫂就先试试吧。”
取灯说着为同艾打开一瓶,让同艾当场试验它的品质。同艾受了取灯的鼓动,当真用手指从瓶里抠出一点在手心里打匀,擦在了脸上。对化妆品已有些许了解的同艾立时觉出,这自制雪花膏并非那种石灰渣子般的次货,它还真有几分品质呢。她便也鼓动秀芝当场试用。一向远离化妆品的秀芝有点不知所措,取灯就给秀芝抠出一点抹在她掌中。秀芝不得不把它施到脸上,她觉得自己很害臊。同艾肯定了同仁中学的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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