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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晚宴席间没有告诉他们的是,有钱人已经找到了,当天夜里,在肯斯科夫上方群山中的某个地方,人们会举办一场伏都教仪式。这是约瑟夫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人,因为他需要我开车送他过去。我敢肯定,要是我拒绝的话,他会拖着他那条残腿一路走到那里。现在已过午夜,我们开了大约十二公里路,然后把车停靠在肯斯科夫背后的公路上。下车后我们能听见十分轻柔的击鼓声,好似产妇分娩时跳动的脉搏。听那动静,就好像炎热的夜晚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前方有一间透风敞亮的茅草棚屋,里面烛火摇曳,泛出道道白光。
这将是我目睹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伏都教仪式。在那两年兴旺发达的好日子里,出于义务,我曾经观赏过为游客们表演的伏都教舞蹈节目。在我这个生来就是天主教徒的人眼中,那些舞蹈令人厌恶,如果圣餐礼仪式被放在百老汇,用芭蕾舞剧的形式上演,大概也会给人同样的感受。现在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我欠约瑟夫的人情,而且让我印象最鲜活的并不是伏都教仪式本身,而是菲利波的那张脸。他坐在神棚对面的另外一侧,和他周围的黑人相比,他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更为年轻。他闭着眼睛,谛听着轻柔、秘密、持续敲击着的鼓点,还有一队白衣女子的合唱。神棚的支柱立在我们中间,高高竖起,仿佛一根天线,作为迎接诸神降世的通道。柱子上挂着一条皮鞭,用来纪念从前受人奴役的岁月,另外,根据一项新的法律规定,柱子上还钉着一张“爸爸医生”的肖像照,提醒人们记住今日所受到的奴役。我想起了年轻的菲利波对我的指责所作出的答复:“也许来自达荷美的诸神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政府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琼斯也辜负了他——他没有布伦式轻机枪;现在他待在这里,谛听着鼓声,等待着,等待力量,等待勇气,等待作出决定。泥土地上,在一只小火盆的周围,有人用炉灰画了一个图案,召唤神明的降临。这是在召唤雷格巴,那个喜欢引诱妇女的欢乐之神,还是在召唤爱斯利,贞洁与爱情的处女之神,或者是奥贡·费拉耶,战士们的守护神,还是那个身穿黑衣、戴着通顿·马库特的墨镜,对亡者无比渴求的星期六男爵?主持仪式的巫师知道,也许那个为仪式出资的有钱人也知道,而我猜想,已经参加过入会仪式的人应该也能读懂那个用炉灰画成的象形文字。
仪式在到达高潮前持续了几个小时。是菲利波的面孔让我保持着清醒,没有在反反复复的吟咏合唱与鼓点声中昏沉睡去。祈祷词中夹杂着几句拉丁语,它们如同沙漠中的小小绿洲,让我备感熟悉:“救我们脱离凶恶18”,“天主的羔羊19”,从眼前摇摆而过的圣旗上写着献给圣徒们的祈祷文,“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20”。中途我看了一眼手表的指针,微弱的磷光中,只见指针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
巫师手上摇晃着香炉从里屋走出来,但他在我们面前晃荡的那个香炉其实是一只受缚的公鸡——那对愚蠢麻木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圣露西21的旗帜在它背后挥舞。巫师在神棚内绕完一圈后,把鸡头塞进嘴里,干净利落地一口咬了下来;公鸡翅膀仍在拍打扑扇,鸡头却躺在泥土地上,像一个破玩具上的零件。接着,巫师弯下身,像挤牙膏似的用力挤着鸡脖子,将铁锈色的鸡血添洒在地上的灰色图案中。我望向对面,想看看精致纤弱的菲利波对他同胞的宗教作何反应,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本来也想一走了之,但我跟约瑟夫捆在一起,而约瑟夫则被棚屋里的仪式迷住了。
随着入夜更深,鼓手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他们不再试图压低击鼓的声响。在里屋中,一座祭坛周围堆满了旗帜,一根十字架立在一幅烙画祷词下面,那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不多久,从里屋拥出一支队伍。他们抬着一个人,我起先以为那是一具用白布裹好准备下葬的尸体——脑袋被白布盖住,一条黑色的手臂松垮垮地悬垂着。巫师跪在火堆旁,吹旺余烬中的火苗,直到火焰熊熊燃起。人们把尸体放在巫师身旁,他抓住那只松弛的胳膊,将它按进火焰里。我看到那具尸体往后退缩,这才明白那是个活人。也许这个新入教的信徒还疼得大叫了起来——虽然由于喧嚣的鼓点声与女子合唱声,我无法听见他的叫喊,但我可以闻到皮肉烧灼的焦臭味。那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下一个人又顶了上来,然后又是下一个人。夜风穿过棚屋吹进来,将火焰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最后一具“尸体”明显是个小孩子——身高还不足一米,而这一回,巫师抬起孩子的手,举在离火焰几厘米远的位置上——他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人。当我再次朝神棚对面张望时,我发现菲利波已经回到了原位,这时我才想起,在刚才被按进火里的手臂中,有一条胳膊看起来肤色似乎很浅,就像黑白混血儿那样。我告诉自己,刚才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菲利波。他曾经出过精装限量版的个人诗集,用上好的羊皮纸装订。他和我一样受过耶稣会士的教育;他在索邦大学念过书;我还记得他在泳池边如何对我引述波德莱尔的诗句。倘若连菲利波都成了伏都教的新信徒,那么对于将国家拖入深渊的“爸爸医生”来说,这将是何等重大的胜利啊。火光照亮了钉在柱身上的照片,照亮了那副沉重的眼镜,也照亮了那双眼睛,它们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是在仔细观察一具等待解剖的尸体。曾几何时,他是一名成功抗击伤寒疫情的乡村医生,还是海地民族学学会的缔造者。巫师祈祷着达荷美的诸神降临人间,多亏我以前在耶稣会受过的教育,现在我也能像他那样流利地引述出拉丁语格言:“最高尚的人也败坏了……”22
那天夜里,来到我们身边的神祇并不是甜美的爱斯利,虽然她的灵魂似乎曾一度进入了棚屋,和坐在菲利波身旁的一名女子产生了接触,因为这个女人站了起来,双手掩面,开始轻轻地往这边摇一摇,朝那边晃一晃。巫师走到她面前,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扯开。她的表情在烛光中显得格外甜美动人,可是巫师不想要她。爱斯利没有受到待见。我们今夜聚集于此不是为了和爱神见面。巫师伸出双手按在女子肩头,将她推回到自己的长凳座位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约瑟夫便已经来到了场地中央。
约瑟夫绕着圈子直打转,他的双眼朝上高高翻起,让我只能看见眼白,他的双手朝前方伸出,仿佛是在向人乞讨。他撑着自己受伤的臀部,脚步踉踉跄跄,似乎眼看着就要摔倒。我周围的人们都神情专注地朝前倾身,仿佛是在察看某种预兆,想确定神明真的就在那里。鼓声陷入沉寂,歌声骤然停止,只有巫师在开口说话,他使用的语言比克里奥尔语更古老,也许比拉丁语还要古老,而约瑟夫停下脚步倾听,抬头瞪着那根木头支柱,目光扫过皮鞭和“爸爸医生”的面庞,直盯向棚屋的茅草屋顶,那里有一只老鼠在跑动,弄得茅草沙沙作响。
巫师朝约瑟夫走去。他捧着一条红色披巾,将它抛上约瑟夫的肩头围住。奥贡·费拉耶被认出来了。有人拿着一柄大砍刀走上前,将它塞进约瑟夫如木头般僵硬的手里,仿佛他是一尊有待完工的雕像。
这尊雕像开始移动了。它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继而挥起砍刀,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所有人都吓得赶紧缩头俯身,生怕那把大刀会从神棚对面飞来。约瑟夫开始跑动,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朝四下劈砍着;坐在前排的人们纷纷向后逃窜,现场一时间充满了恐慌。约瑟夫已经不再是约瑟夫了。他擎着大刀前劈后砍,左捅右刺,他的脸上大汗淋漓,双目貌似已经失明或是醉得惺忪迷离,而他的伤现在去哪儿了?他跑起来步子一点也不踉跄。中间有一次,他停下脚步,在人群逃开的泥地上抓起一只被丢弃的酒瓶。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继续奔跑。
我看见菲利波独自坐在长凳上:他周围的人群全部退到了后面。菲利波向前倾身,两眼盯着约瑟夫,而约瑟夫越过场地奔过去,手里挥舞着砍刀。他抓住菲利波的头发,我还以为他要用那把刀将菲利波砍倒。紧接着,约瑟夫用力将菲利波的脑袋朝后拽,把烈酒灌进他的喉咙里。菲利波打着嗝,他的嘴巴像排水管一样,酒液从中涌出。酒瓶掉落在他们俩中间,约瑟夫又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倒了下去。鼓声响起,姑娘们开始齐声高唱,奥贡·费拉耶刚才已经降临人间,现在又回归神界去了。
包括菲利波在内的三个男人帮忙将约瑟夫抬进了神棚后面的房间里,可是对我来说,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走出棚屋,进入炎热的夜晚,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柴火和雨水的气息。我告诉自己,我离开耶稣会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位非洲神灵的牺牲品。圣旗在神棚里摇动,枯燥冗长的反复咏唱继续回响,我回到自己车上,坐在那里等着约瑟夫。既然在棚屋里他能行动得如此自如,那么没有我的帮助他也可以找到回车上的路。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雨了。我关上车窗,坐在憋闷的热气里,看着这场雨浇在神棚顶上,就像灭火器灭火一样。雨点的嘈杂声淹没了击鼓的声响,我感到寂寞空虚,仿佛自己在参加完一个朋友的葬礼后,独自待在一家陌生的酒店里。车里放着一小瓶应急用的威士忌,我就着扁酒瓶喝了一大口,不一会儿,我便看到送葬的人们从汽车旁边走过,黑色的雨水中现出许多灰暗的人影。
无人在车前驻足:他们分成两路,从汽车左右两边流淌而过。有一次,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引擎发动的声响——菲利波肯定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可是落雨声掩住了它。我根本就不该跑来看这场葬礼。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国家,我是个陌生人,我母亲包养了一名黑人情夫,她的心因此有了牵挂,而我呢,自从许多年以前,在某个地方,我早就忘记该如何对任何事情产生牵挂了。不知何故,也不知在何地,我失去了挂念别人的能力。我朝外面看了一眼,感觉好像看到菲利波透过窗户在向我招手。那是我的幻觉。
又过了一阵子,约瑟夫还是没有出现,我便发动汽车,独自开回了家。时间已接近凌晨四点,在这个时候才上床睡觉,实在太晚了,因此我无法入眠,当通顿·马库特在凌晨六点时分驾车开上走廊台阶,冲我嚷嚷着叫我下楼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是完全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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