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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一个四周由深幽林木掩遮着的山洼子里、横七竖八地躺坐着他们几个:章淦、唐全、武海青、萧铮,以及白羽,只有敖楚戈是倚立在一块山岩之侧,当然,他们都很疲倦,尤其是伤口的进裂,大量的失血,便使他们每一个人感到难以支持,但与肉体的痛苦相反的,却是心情上的宽松与舒坦——至少,他们已经脱险了,已经离着死亡够遥远,这条性命,总算捡了回来。
除了肉体与精神上这样的反应之外,他们几个人对于敖楚戈更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却是绝对善意的,情绪是惭疚、亏负、感激、与亲切温暖的总合,确实,他们欠了敖楚戈太多了。
在长久的歇息过后,章淦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走近敖楚戈,青灰灰的面庞上是一种尴尬又腼腆的神色,呐呐地,他开口道:“楚戈……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我们委实惭愧汗颜得无地自容……我们一直在胁迫你,威吓你,我们一开头就用那样恶劣的态度来对待你,甚至……我们在熬刑不过之后,又泄露了和你会合的地点,几乎叫‘十龙门’的人连你一起坑了进去,但你却一点也不怨恨我们,反而在如此危急险恶的情势下挺身搭救了我们,楚戈,常闻人说‘以德报怨’这四个字,直到今天,我们方才深切感受到这四个字的意义是什么……”“花和尚”唐全也挺坐起来,伸出他红肿如疗的十根手指,沙哑地道:“不是我们歪了种,楚戈,实是‘十龙门’的酷刑受不篆……那些阴毒龟孙,先用辣椒水从鼻腔里灌我们,呛得我们鼻口出血,又用浸过毒汁的竹针从指甲缝扎我们的手指头,看看这十只生疗似的肿烂指头吧,接着又是火烙,又是倒吊脚趾,又是轮趾回肢,谁看谁的惨状也不忍心,直到他们要用家伙开始‘凌迟’了,我们才认了输,说了真话……伙计,我们对你不住,不求你宽恕,只要你知道我们的苦楚与无奈……”敖楚戈平静地笑笑,道:“我并没有怨恨你们,从开始直到现在,我一直也就没有怨恨你们过。”
五张血污虚孱的人脸上浮现着感动与惭愧交揉的凄惶,他们已是欲哭无泪。
敖楚戈微微弯下腰,伸手在靴筒里摸索了半天,等他直起身子,摊开手掌的时候,一逢奇异的光辉便闪耀在他的手心中一一那是一颗透蓝的,晶莹的,好像天使眼睛一样澄澈而毫无瑕疵的宝石,呈现着梭角对比,流灿纷纷的绚丽光泽,俱有特异的天然与人工艺术之美,彷若含蕴了无比的丹英精华在内,搁在手上,像是一颗摘自云端的星辰,幻于梦和雾中的星辰!”
顿时,那五个人都呆了,傻了,痴了,五双眼睛像被吸定在这颗放射着蓝焰般的宝石上,他们似是被什么压制着,慑窒着,全身发冷之外,都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敖楚戈温柔地道:“这就是那颗‘幻星’,现在,我交给你们。”
五个人全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好半晌,章涂才张口结舌的道:“你,你是说,你要送给我们?”点点头.敖楚戈道:“一点不错,这原是我答应替你们做的。”
白羽急促地喘息着道:“但……但你先前不是已经暗中投入严宜森襟内了么?”笑笑,敖楚戈道:“偷偷投进老严怀襟内的,只是盛放这颗‘幻星’的斑玉球,在做此手脚之前,我已暗里将球心内的宝贝取出;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的目地是要姓严的背黑锅,岂能真个叫他白拣便宜?”“虎头”武海青挣扎着道:“楚戈,楚戈,你真的要把这东西给我们?”敖楚戈额首道:“诚心诚意,你们是我的老伙伴,而如今境况又不大好,我理该为你们效点棉薄,略尽微劳,尚请诸君笑纳;我唯—的要求,就是请各位不要再迫我履行那些条件,请不要逼我白残自己,不要逼我异乡飘零……”突然间,萧铮号淘大哭,他一边猛掴自己耳光,一边悲号大嚷:“我混帐,我糊涂,我恩将仇报,我不能识人……楚戈是这么豪气干云,仁尽义至的兄弟,我竟把他当做仇敌,当成眼中钉,当做冤家,我是多么可悲可耻碍……”“花和尚”唐全也带着哭腔道:“甭谈那些荒唐条件,老敖。
就当我们以前是吃多了尿放的狗屁……我们对不起你,老楚。
你对我们的好处,我们这—辈子都报答不完,我们错了,错到家了……”急迫又抖索地,白羽嗡张着嘴巴:“楚……戈,还有,你的二叔……”微微—笑,敖楚戈道:“我知道,我二叔早已去世了,就在你们来找我之前的一‘个月,我才刚刚参加了我二叔的葬礼回来,我是亲眼看他含敛入棺,亲眼送他入土的,在你们前去胁迫他的时候,业已晚了半个多月;至于我二叔的住处、名姓、容貌,八年之前。我曾和你们叙及,你们说得清楚,只是证明记忆力尚好,其实,他老人家仙逝之际,已没有头发,早变得牛山淄溜,体态发福了,已不似白羽口中形容的,头发黑亮、瘦长清矍’了;你们记得的,只是八年前他的模样,你们忽略了,八年时光漫长,世上,会有很多变化,何况人的外貌?”五个人都僵在当场,过了片刻,章淦方才十分吃力地道,“那……那么……你是早就明白了我们并没有擒住你的二叔当人质”敖楚戈道:“当然,你们总不至于也有法子拘魂慑魄吧?”艰辛地咽了口唾液“虎头”武海青接口道:“这样说来,你晓得我们一直就没有威胁你的条件,你早就知道我们是在撤谎唬骗你?而你的武功更比我们高强,你根本就可以不理我们,甚至有力量报复我们,但你竞没有这样做,你不拆穿我们,不教训我们,你完全接受了我们勒索,又救我们的命,又不顾生死来满足我们的无理需索,你……楚戈,你这是为了什么?”将掌上的“幻星”塞入面前的章淦手心里,敖楚戈咧嘴一笑道:“为了什么?兄弟间的情义呀,你们知道,我一向做人的原则——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在五个人的羞惭的泪水与感恩的激动里,敖楚戈拍拍手,转身蹒跚地走了出去,等他们由震荡的心绪中醒觉,迫出山洼之外时,却只见林木萧萧,岭崖寂寂,哪还有这位“一笑见煞”的踪影!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既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寻求各式各样生存的门道,以赚取维持生活的酬劳;天下有三百六十行,而三百六十行之外,还有更多未曾列入名目的行道,譬如说——江湖黑道上的许多买卖。
现在敖楚戈正仆仆风尘地策骑奔驰于这条宛南天道上,从“宛青城”到“大南府”。
由子他在江湖上的名气,经常会有些夹三黏四的罗嗦事儿找到他,有的事,纯粹的卖交情的免费服务性质,花了时间力所气,还得倒贴腰包,但有的事,他便可以在中间收受一点报酬,服前这桩子要到“大南府”办的事情,便是当地—个富有粮绅的独生儿子叫人绑了票,这位粮绅也不知怎的辗转托人找到了他,请他去和绑匪的头儿谈斤两,言明的孝敬是二千五百两银子,托敖楚戈的目的是先保住内票的安全,当然,赎金也得压低一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天经地义的事,这笔酬劳,羊毛出在羊身上。苦主儿拿,但也等于挖了绑匪的成头一样,所以事情并不好办。
能够压低多少赎金,这就全看代表苦主出头的角色份量如何了,一般来说,在道上兜得转;摆得开的人物自是叫对方少收钱,反之.只怕不但压不下价,一个弄不好把自己一条者命赔将进去也不是什久稀罕事;所以,这是桩用名气、身份、本事加起来称论的勾当,比价全靠硬碰硬,半点取不得巧,几文银子的报酬,也并不好收受!敖楚戈是在傍黑时分进了“大南府”的城门。那户粮绅姓赵,人人在背后都戏称他为赵钱锁儿、由这个近似戏谑的称呼,便令人连想到他,为什么能积存下这么一份富厚家当。
举凡有钱的人,慷慨大方的固然不少,但多数都是这类“钱锁儿”之属,钱不锁、那能积少成多?赵钱锁儿的宅院很容易找到,他住家的地方和生意门头是连在一起的,相当够气派的一片粮行,粮行后面的一长串屋宇就是住处了。
这片粮行座落于闹市中心的一条街上,敖楚戈没费什么力气就摸上了门;赵钱锁儿的本名不叫赵锁儿,叫赵可诗,听起来挺有书香味道的—个名字。
进了这片有着两扇门面,连着楼房阁楼的“鸿利粮行”,敖楚戈只露了个姓,即被粮行中的掌柜们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必恭必敬,诚惶诚恐地迎了进去,后头的花厅里,店东赵可诗,早已愁容满面地等候着了。
敖楚戈被让在首位坐下,在仆潼献过香茗之后,整座花厅里,就只剩下三个人,敖楚戈,赵可诗,以及那位花白头发,清瘤瘦长的掌柜先生。
喝了口茶,敖楚戈舒适地吁了口气,伸长两条腿,悠闲地道:“赵老板,你与‘小无影’孙道朋是怎么认识的?”胖敦敦、圆滚滚,满面油光的赵可诗苦着一张脸道:“回教英雄的话。我只是个将本求利的生意人,又怎会认识孙道朋孙爷那样的江湖好汉?缘是出厂这桩不幸,街坊一位位骡马行的东主魏黑子同我是老交往,魏黑子常在外面跑,晓得英雄你的大名。由他献议去请你出来帮场轧平这档子事,我自然求之不得,难的是不知道往哪里去请英雄你的大驾?魏黑子又帮我去找他素识的—位江湖朋友—一就是孙爷,他晓得孙爷跟英雄你有来往,好不容易寻着孙爷,天幸孙爷—口答允赐助,这才几经周折,请到了英雄来此……”敖楚戈笑了笑,道:“绕的弯不少,也真难为你了!”
找拭大脑门上的汗水,赵可诗道:“只要能请到英雄你的大驾,就算再麻烦些,我也心甘情愿,英雄一来,事情就大有指望了,我这颗心也就定啦……”敖楚戈道:“我既然来了,当然就会尽力而为,但你也别期望太高,能成不能成,还真没个谁呢……”那位掌柜先生干咳一声,满面堆笑道:“英雄也太谦了,呵呵,真正太真谦了,我们都知道英雄是武林中的拔尖人物,江湖道上的一只鼎,举凡在外头混过几天世面,谁个不知‘毒尊’的声名?哪个不晓‘一笑见煞’的威望?就怕英雄你不肯出头,只要一旦允于赐助,则所向披靡,水到渠成乃是毫无疑问之事,唯—令我们东主汗颜的,就是孝敬太过菲薄了,近些年来生意不甚景所气,同行竞争又烈,舍东主一向乐善好施,慷慨输财,便越发不够张罗,今天这个小小局面能维持,也是在苦苦支撑之中……”连连点头,赵可诗可怜兮兮地道:“我们掌柜的贾先生说得一点不错,敖英雄,如今日子难过,表面上看我这片粮行似是气派不恶,其实全是付空架子,我们的苦处又有谁知道啊!
可恨那干杀千刀没良心的匪人,居然掳劫了我的独生儿子不算,—开口就要勒索我纹银三万两,这可是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敖英雄,我哪里拿得出这么多?就把生意房地祖产—股脑变卖了吧,怕也没得这个数目……天……”贾掌柜赶紧帮腔道:“舍东主的苦况我很清楚,可是—点不假……”摇摇手,敖楚戈笑眯眯地道:“二位找错对象了,我又不是绑劫令少君的匪人,对我述说这些困难,实际上没啥个用处。”
赵可诗道:“是,是,我们并非在英雄你面前哭穷,只是把我们现在的难处向英雄作一番解释;所以……所以我们奉上的用度太少,尚盼英雄包涵则个……”“弱水三干;我也是取一瓢饮,二位放心,就是我们说定的那个数目,多了,我一文不要,少了一文也不行。”
赵可诗惶恐地道:“英雄放心,英雄宽怀,二千五百两银于,包管一文也不会短缺,眼前我们就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一半……”敖楚戈道:“不必。我的习惯,事成之后一次领取,事若不成分文不收。该我拿的不能少,我不该拿的也不会向二位伸手!”
大拇指一比,贾掌柜奉承着道:“真是英雄风范,豪士胸襟,令人敬佩由心—一”赵可诗也正中下怀地巴结道:“效英雄这样体谅我们,信任我们,真是叫我们感激——”又浅吸了一口茶,敖楚戈笑道:“二位不必客气,二位当然会有着些顾虑,譬喻我拿了银子一走了之等类,但我对二位却无此顾虑,该我拿钱的时候,我不怕你们不给,所以,干脆我大方点,二位也落个心里塌实,对不对?”赵可诗胖脸一热,尴尬地道:“这……这个……英雄言重了,言重了……”贾掌柜也怪窘迫地道:“英雄明鉴,我们对英雄是绝对信服,全心依赖,怎会有这种大不敬念头?”敖楚戈道:“罢了,这些话不用再提;你们可知道是何方神圣,掳劫了赵老板的少爷?孙道朋找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未指明……”赵可诗全身肥肉哆嗦着站了起来,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封信,凑前几步,恭恭敬敬,奉在敖楚戈面前。
信封是那种粗糙的灰麻纸裁就,土红的框框里写着几个东倒西歪的字体:“赵钱锁儿启”;信封左下角未落款,看这信封与上面的几个字,便可以想像到那写信的人是个什等样的粗胚子!
“呼”,吹开了信封封口,敖楚戈以两指拈出信笺来,这张信笺也是时下最便宜的一种,大多是下九流阶层者用的;敖楚戈飞快一‘扫,即已看完信笺上的留字,那是和信封上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墨宝”:“字渝赵钱锁儿可诗:汝子赵根泉已于日前经吾等请至敝处,现一日三餐,鱼肉俱全,身着续罗,夜卧高铺,一切皆无须为虑;唯见字后即备现银三万两‘庄票不收’,于函到第十五日酉时来‘瓦窑山’下之土地庙点交领人,不准逾期,不准报官,否则撕票毁尸,勿谓吾等言之不预也!”
信末也没有落款,只粗粗画着一朵似云似雾的玩意,叫人真个莫明其土地堂!
这时,赵可诗又双手捧起一条下坠“福”字浮雕白玉牌的金项链,声音沙哑地道:“敖英雄,信里还附来了这条系着白玉牌的链,这条链子,是我儿根泉在三岁的时候,他娘特地定制来挂在他脖子上作为镇邪避祟用的,链子在信里。证实根泉被掳之事是不假的了……”贾掌柜跟着又补充道:“这条吊着玉牌的金链子,我们少东从小到大,挂在脖子上,从来也未曾取下过,可说是贴肉的东西,现在……”点点头,敖楚戈打断了对方的话:“距信到之日,今天是第几天了?”赵可诗像是天天都在算着日子,毫不犹豫地说道:“第十二天了,敖英雄,业已是第十二天了……”敖楚戈平静地道:“那‘瓦窑山’在哪里?从这儿去要多久的功夫才能到达?”贾掌柜接口道:“很近,敖英雄,‘瓦窑山’距此地只有五十里不到的路程,从本城北门出去,有条官道经过那座山下,那山下也只有一座残破了的小土地庙,十分易找……”沉吟着,敖楚戈皱眉道:“这类的事,最伤脑筋的就是不知道下手的主儿属于什么码头堂口的,总殷的组合最好办,伯就怕打流驻军的一类;因为无论何帮何派,哪山哪寨,总有个可寻的地方,若是走马式临时聚伙的黑道人干的,根本就没个处所,又到哪里去找他们谈斤两?”一扬手上的信,他又摇头道:“何况这些人连个名姓也没有留下,连他们是些什么字号的人物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找上门去‘攀道”究底’?”贾掌柜急忙道:“敖英雄,那信尾不是画着一样事物么?”目光瞄了瞄。敖楚戈道:“不知道画的啥玩意,在我的记忆里,并不记得这样的标志,代表什么组合或个人,我甚至不知画的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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