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书包网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1页)

过去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居家过日子的谁家没个算计?挣仨花俩存一个,多少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不单老百姓,朝廷也不例外,国库里没了钱粮,皇上照样抖搂手儿。不过也有不存钱的。好比说吧,拉车的不用存钱,手头的钱花没了,拉着车出去转悠一圈,遇上两三位坐车的雇主,就挣下一天的吃喝了。还有那么一路人,江里来湖里去,走南闯北、穿街过巷,在大街上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旧时称之为“江湖艺人”,这路人更不用存钱。拿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生意钱,当天完”,讲究挣多少花多少,从没动过存钱的念头。

比如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道爷,一辈子穷困潦倒,三天两头喝西北风充饥,肚皮都快赶上风匣子了。他可不是挣不着钱,老时年间敢在路边画锅撂地的,多少你得有点儿本事,行走江湖的能人个个是“出门不把干粮带,万里不为吃喝愁”。崔老道凭着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推着小木头车算卦相面、批八字开殃榜,竟也养活了一家子好几口人。可自打入了民国,相信这一套的越来越少,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机缘巧合、歪打误撞之下,崔道爷在南门口说上了野书,凭着自身的离奇遭遇,东拼西凑、生拉硬拽,捏咕出一套《四神斗三妖》,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一把揪住了老少爷们儿的耳朵根子。却因掺汤兑水、惜墨藏奸,在地道外的书场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揍。不知是给打怕了,还是给打明白了,再出来说野书,他可不敢胡诌白咧了,纵然铺纲铺得多了点儿,闲七杂八的话作料、外插花也没少往里掺和,好歹是规规矩矩按着书道子往下蹚,一天拴一个扣子,不时来几个“砸挂”,拿本地的新鲜事儿抓个哏,跟听书的熟客开个小玩笑,那生意差得了吗?到点儿散了场,大把大把的铜子儿往怀里一揣,回到家见了老的小的脾气都见涨。但是跟那些江湖艺人一样,崔老道也是“黄鼠狼子赶大集——全身上下一身皮”,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加之这辈子福薄命浅,腰里的钱没富余过,否则准走背字儿。他倒想通了,已旧已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穷日子富过,不花隔夜的铜子儿!刨去刮风下雨,或是头疼脑热闹肚子,不能出去说书算卦,一家子吃喝的赊欠,以及躲不掉的房租、地头钱,只要是剩下钱了,一概吃光花净!

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个传授?唱戏的、唱鼓曲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算卦的、卖野药的、赶庙会的、卖十三香的,还有卖剪刀的、卖梳篦的,都得拜师学艺。就连逛窑子捏果,也讲究个师父带徒弟,出哪门进哪门,怎么吃花酒、怎么打茶围、怎么挂衣、怎么铺堂,还有其中的术语行话、规矩套子,都得跟老色鬼们一点点学,学会了下次才敢一个人去。所以说花钱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门道。比方说这位喜欢捯饬,有了钱肯定得置办几身出门的行头。以前穷人才穿短衣裳,讲究的必须是瑞蚨祥的长衫马褂、内联升的缎子面儿布鞋,夏天戴盛锡福的巴拿马草帽,冬天换上海龙皮帽子,鼻梁子上架着亨得利的茶叶色儿水晶眼镜,手里头拎一根紫檀木的文明棍儿——正经牛毛纹的金星小叶檀,铜箍象牙头,满镶玉石。穿戴齐整了,迈着四六步,大街小巷一通溜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纷纷侧目,心里头边那叫一个美!

再比方说那位喜欢听戏,有了钱就得捧角儿。过去的艺人之间有这么句话叫“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想要扬名立万儿、万众风靡,非得过天津卫这一关不可。各大戏园子轮番着来好角儿,价码也是比着往上要,一张马连良马老板的头排戏票,能顶十袋子白面!但是真正喜欢听戏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得看去,凌晨两点半,拎着马扎披着棉被,坐到园子门口排大队,就为了给马老板叫个碰头好儿!名角儿来到天津卫演出,还得请真懂戏的票友、戏迷下馆子,帮自己说戏、出主意、想点子、挑毛病,否则就容易叠锅,上了台刚一开腔,就得让底下的人给“嗵”下去。戏迷能混到名角儿的酒席宴上,哪一个不是拿钱堆出来的?

提笼架鸟也是一乐儿,有人好养画眉、百灵、靛颏、绣眼、黄雀,这都是听叫的鸟,每天一早拎着笼子去河边野地,行话叫“冲”,让鸟醒醒盹儿、换换气儿,才能叫出多少“口儿”来。玩花鸟鱼虫必须得到鸟市“选才、求将”,野地里撞不上值钱的鸟。这可没有白捡的,一只好鸟不比一头牲口便宜。养鸟的家伙说道更多,讲究什么鸟进什么笼子,多少根笼条、多少根跳杠,什么样的钩子、什么样的盖板,哪位名家画的食罐水罐……这全是在论的。一整套配齐了,大拇指挑着扳指,二拇指拎上笼子,出去一溜才算露脸。除此之外,还有喜欢驯鸟儿的,诸如蜡嘴、老西儿之类,配上雕花的杠子、纯银的脖锁儿,还有“叨旗儿”的盒子、“打蛋儿”的绒球儿……没有一样不花钱的。也有喜好冬虫儿的,数九寒天怀揣蝈蝈、油葫芦,在茶馆里一坐一上午,蝈蝈听“酣儿”、油葫芦听“悠儿”,“酣儿”得打满了葫芦、“悠儿”得够多少道。至于养虫的器具,花样可就更多了。总而言之,一旦说入了这个坑,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填的。除此之外,酒腻子混二荤铺大酒缸、得意水中的泡澡堂子、嗜赌如命的进宝局子、贪花恋色的钻暗门子、不抽不行的去大烟馆……九河下梢水旱码头,可有的是花钱道儿!

咱说了这么多,崔道爷是全不好兴,偏偏占个口腹之欲,说通俗一点儿就是“嘴馋”,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他还得美其名曰“拿嘴挣的钱,我还得给嘴花了,要不然对不起咱这张嘴”!只要说置下“杵头子”了,应时当令的什么好吃吃什么。头号的大螃蟹、二寸厚的鳎目鱼、半尺长的对虾、胳膊粗的海参,寻常老百姓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他是三天两头往家招呼。光吃不行,他还得显摆显摆。崔道爷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炉灶只能搁在门口。别人家贴饼子熬白菜,顶多抓把粉条子,如果说再切上一个半个的咸鸭子儿,那就算开荤了。您再看崔老道,大锅蒸海螃蟹,提前切得了姜蒜末儿放到碗中,倒上独流镇的陈醋,还有老天津卫说的“清酱”,也就是酱油,再拿筷子蘸着香油淋几滴答,不紧不慢地和弄匀了三合油,一边嘬着筷子头儿,一边蹲在灶台前等着。螃蟹熟了,他且不急着往外拾呢!先揭开锅盖让香味儿飘满了整条胡同,最好再引来几个“看嘴”的小孩儿,这才不紧不慢往大碗里捡螃蟹。顶盖肥的团脐海螃蟹,一个足有一斤多,蒸得了又红又亮,黄儿都往外挤,一掀开准是满满当当的双层盖儿。孩子们馋得流着哈喇子、抹着眼泪儿跑回家跟大人学舌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端进屋里连吃带喝,吧唧嘴的响动如同山呼海啸,隔着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不只在家吃,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他也没少去。所谓“饱吹饿唱”,说书的也是如此,吃饱了吸不上丹田之气,嘴头子就不跟劲,加上他吃东西口儿还重,不论荤素,没蒜张不开嘴,吃完了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熏得头三排听书的脸儿都绿了,不骂八辈祖宗已经对得起他了,谁还给他掏钱啊?崔老道吃过这个亏,后来他也学乖了,天天早上起来,先用上等的“卫生牙粉”仔仔细细刷一遍牙,再嚼上几片头天沏剩下的茶叶,这都是为了去味儿的。也不敢吃早点,因为豆腐脑里也有蒜汁儿韭菜花,少了这个味儿还不对。饿着肚子出门撂地,一口气说到晌午饭前后,拴个扣子收了卦摊儿,推着小车到处走,哪儿热闹去哪儿逛,今天这个“楼”、明天那个“成”,进去先问伙计,后厨什么肉鲜亮、什么菜水灵?再指名道姓点哪位大师傅炒哪道菜,一会儿汁宽着点儿、一会儿芡薄着点儿,不够他穷讲究的。吃饱喝足了给家里人端俩现成的回去,半路上捎带脚再把晚上的酒菜买出来,当天的进项也就没了,到此心里才算踏实。

过惯了挣多少吃多少的日子,崔道爷是“上午饿肚子,下午坐轿子”,一天的生意也不敢耽误。怎知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他一连十几天没露面,可把追着听《四神斗三妖》的书迷急坏了。大家伙儿直犯嘀咕:《窦占龙憋宝》虽然告一段落了,《四神斗三妖》可还没完呢!崔道爷拴了个天大的扣子,人怎么不来了呢?麻子不叫麻子——他坑人啊!是不是跟那些个跑江湖的一样,说到一半换地方了?或是肚囊空了,又躲到什么地方“纂蔓子”去了?

咱把话说回来,再钩人腮帮子的评书,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听了解闷儿,不听也不耽误正事,不能说没了他崔老道,别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不过天津卫撂地说野书的多了,为什么单单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最抓魂儿?归根结底还是玩意儿出奇,不听个下回分解,真如同千百只小手儿在心窝子里抓挠。虽不耽误过日子,但是吃也吃不踏实、睡也睡不安稳,甭管南门口如何热闹,看不见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总觉着跟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崔道爷不出来不要紧,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可又有书说了,撒出去传单“浮子”,挂上水牌子,接着讲《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倒不是真挖个坑将崔老道埋了,而是专刨崔老道的活,这一次就讲他为什么不出来说书了。

蔡老板算是半拉门里人,江湖上的朋友多、耳目广,对各路说书先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谁有几个相好的、谁跟谁有过节儿、谁欠了谁的钱……他全都一清二楚。但是这种事不能拿到书场子里说,说好了没人念你的好,万一说不好,让人抓住话把儿,轻则挨顿臭揍,重则吃官司蹲局子,往后也没法在这个行业里混了。唯独南门口的崔道爷,既没有师承传授,又没拜过门、叩过瓢儿,更没摆过知、请过客,根本算不上正经八百的说书先生,不被同行“敛家伙”轰走就不错了。蔡老板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编纂出一段书外书,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添彩儿卖关子,取乐儿打哈哈,真可谓引人入胜。

听书的都惦记着崔老道,想听听他到底去哪儿了,又为什么不往下说了,总归是聊胜于无。地道外蔡记书场的水牌子一挂出去,还真来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闲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壶在书案后头一坐,跟台下众人寒暄了几句,拉家常似的开了书:“各位,前一阵子天气不错,就是风不算小,东南风混着西北风,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还掺杂着一股子妖风。若问这股妖风起于何处呢?依我看就是南门口,出自那个妖言惑众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没有别人会说呢?是他自己编纂的,还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呢?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当初我请他来我的书场子‘吃知’,那个牛鼻子老道没出息,半辈子没吃过人饭,见着好东西管不住嘴,就着打卤面多喝了几杯,酒后吐真言,自己给我交了底——《四神斗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箩——在自己肚子里胡编出来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将招神、降妖捉怪’一样,没有真玩意儿。他怎么捉妖呢?在脏土箱子里捡只死猫,去到人家房后,使劲往屋顶子上一扔,再敲开门,跟人家说‘您家里不干净,我给您破破’,进了院子踏罡步斗、画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后把死猫找出来,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给他掏几个香火钱吗?”

头些天,崔老道刚在南门口说完了一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围着他听书的老少爷们儿真是捧场,有头有尾听过了瘾,掏钱打赏的比以往多出五六倍。崔老道火穴大赚,自己也觉得痛快,鼓鼓囊囊的铜钱揣在腰间,一边琢磨着吃点儿什么解馋的,一边推着小卦车往回走。忽然有人从他身后追上来,抬手在他后脑勺狠拍了一巴掌:“老道,上哪儿去?”崔老道疼得直吸凉气,心中暗骂:“这他妈谁啊,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捂着后脑勺转头一看,来人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大褂儿挽着袖口,大脑袋秃眉毛,塌鼻梁大嘴岔儿,七扭八歪的一张脸上全是牛皮癣,冲这长相就值十个大嘴巴!

崔老道并不认得此人,正待破口大骂,那位却先开腔了:“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看您背影还以为是我一道友呢!”崔老道勃然大怒,跳着脚嚷嚷:“认错人了你给我一巴掌,这要是认对了,你不得活劈了我?”那位连忙赔不是:“哎哟道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他俩一吵一闹,立时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不知道怎么档子事儿啊,这二位在大街上各走各的路,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一脸牛皮癣那位看见围上人了,当即抱拳称礼:“各位各位,怪我眼拙,认错人了,给道爷来了一巴掌。怎么办呢?光赔礼不行,我不能白打,他也不能白挨,我得请道爷吃饭。您要问吃什么?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那我可请不起。为什么呢?太贵了!我请他吃点儿实惠的行不行?咱来肉丝肉片儿、小鸡杂拌儿、鸡丝鱼丝蛤蟆丝儿、黄焖鸭子炒小鸡儿、鸡片鱼片蛤蟆片儿、醋熘葡萄咸鸽蛋……”一旁的崔老道恨得直咬牙,心道:“得,碰上同行了!”他也是老江湖了,还能不知道这手活儿吗?说行话叫“钓黏子”,其中也分文武。文的不外乎“数板”“门柳”“白沙撒字”;武的则指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寻个蹬鞋踩袜子的由头当街开打,或是指着鼻子对骂,或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抱着一通骨碌,滚得满身黄土,引来过往行人驻足围观,趁此机会使活做生意。虽说是江湖艺人跑单帮的买卖道儿,你也不能随便抓个过路的下狠手啊!崔老道有心跟此人掰扯掰扯,转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江湖卖艺的也不容易,今天挣了那么多钱,得赶紧找地方花出去,以免招来祸端。

他不再搭理那位,气哼哼地推上小卦车,分开围观的众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劝自己:“囊中无钱,志气不扬,不过钱财太多,处处惹人耳目,说到底也是累赘,可是挣的钱多又不能扔,那怎么办呢?一个字——“花”!”他寻思着等吃完晌午饭,得到丰源海货店走一趟。那是天津卫最大的海货店,一座临街二层楼房,外墙贴着黄瓷砖,楼顶上置有东洋大钟,每天按时打点,远近可闻。楼下专营河海两鲜,常年给各大饭庄子供货,白铁打的大槽子里鲜鱼活虾应有尽有,而且人家是“掐尖儿”拿货,甭说缺须短鳞掉了爪儿的,个头稍微小点儿的、看着不欢实的一律不要,店里的鱼虾蟹贝又大又肥,在那儿买一只螃蟹,够在街边买多半盆的。楼上更了不得,从各省采办的海菜干货,像什么“雪白官燕”“净根青翅”“关东鱼骨”“金钱鲍鱼”“松门白鲞”“金华火腿”“营盘口蘑”……总之什么东西贵卖什么。崔老道平时舍不得去,那地方也不是他去得起的,今儿个是“光屁股淋雨——豁出去了”。他心里想象着,等会儿进到一楼大堂,挑上两大包解馋的海货,让伙计捆了,贴上“丰源海货”的红签,这往家一拎,叫街坊四邻瞧见了多提气!晚饭烫上半斤黄酒,蒸螃蟹煮对虾,一边剥一边喝,吃饱喝足闷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头儿,明天好去南门口说书。不过海货这东西不能多买,家里又不趁个冰窖什么的,吃不完的存不住,就得买多少吃多少。今天挣得又多,只吃一顿海货可花不完,中午我也得来点儿讲究的……

他胡思乱想着拐过街角,恰巧经过一个把式场子,演双簧的、唱鼓曲的、做买卖的……各种声响吵吵嚷嚷,中间空地围的人最多,有老有少,也有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看的,全都扯着嗓子拼命喝彩。崔老道纳闷儿,心说:“哪一路的买卖这么火?”忙将卦车停在墙根底下,拿链子锁上车轱辘,两手分开人群往前挤。只见空地当中戳着刀枪架,旁边立着一条壮汉,身形魁梧、膀大腰圆,挺凉的天儿,上身光着脊梁,露出两膀子疙瘩肉,下边穿着兜裆滚裤,牛皮板带煞腰,脚下抓地虎快靴,手里拿着面“哄子”,也就是铜锣,敲敲打打高声吆喝。崔老道瞧明白了,这是“挂”字行里打把式卖艺的,混着杂耍的又叫“杂棚子”——得有七八个人,在那壮汉身边,又是盘腿又是翻跟斗。接下来是单练、对打,又练起单刀、扎枪、三节棍、钢鞭,寒光闪闪耀人眼目。还有拉硬弓的,一人能同时拽开五六张硬弓。正练到热闹之处,上来一辆独轮车,车轱辘足有三四尺高,骑车的是个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穿红戴绿,脑瓜顶上梳着两个抓髻,跟戏台上的哪吒差不多。独轮车围着人群转圈,或前行或后退,时而快行如风,时而急停如钉。接着又在车上表演杂技,顶碗、踢碟子、扭秧歌……轻捷如燕,技艺过人。本地人见多了戏法杂技,好的真捧,赖的真贬,这个杂技班子既有真功夫,又肯卖力气,围观的人群彩声不绝,就连崔老道也看得不住点头,一时间忘了该吃饭了。正瞧得入神,突然有一件东西,跟箭打的似的,挂着疾风直奔他面门而来。崔道爷哪想得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会有人拿“暗器”打他?额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敢情是骑独轮车的那姑娘一时失手,踢飞了一个小瓷碟子。多亏姑娘脚上没那么大劲,崔老道还不至于头破血流,这一下可也不轻,疼得他“哎哟”一声惨叫,眼前一阵阵发黑,脑门子上肿起个鸡蛋大小的鼓包,心中叫苦不迭:“我今天是活不成了,怎么一步一个坎儿啊?”那些打把式卖艺的也慌了手脚,呼啦啦围上来,连作揖带赔不是,好话说了一车。崔老道一早上没吃东西,卖着力气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眼瞅着耽误了老半天,饥肠辘辘的哪有心思在大街上跟人置气?也暗暗觉得不对劲儿,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倒霉走背字儿呢?怕是末场书挣钱太多了,可别又跟上次一样,到头来一个大子儿留不住!

崔老道接连吃了两次亏,不敢在大街上走了,推着小卦车,避开熙熙攘攘的闹市,匆匆忙忙钻了小胡同,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但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他抬头一望,瞧见个没牌匾没字号的小饭馆,门口收拾得挺干净,靠墙立着水缸,敞开的屋门上挂着个半截蓝布帘子,乍看跟寻常的住户一样,只是在门框旁挂了个笊篱,莫非这刷锅的玩意儿也能当幌子?崔老道以前没走过这条胡同,并不知道此处有个小馆子,不过一闻这炒菜的香味儿,又看小饭馆开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就断定掌灶师傅的手艺高明,准有几个降人的拿手菜。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主顾循着味道自己就找上门了,吃一回想二回,来的都是回头客,不挂牌匾照样生意兴隆。有肚子里的馋虫勾着,崔道爷哪还迈得开腿?心说不如在此喝杯酒压压惊,避一避霉头再说。

打定了主意,他便将卦车撂在门口,撩门帘往里走。见屋中仅有几张桌子,此刻已经过了饭点儿,没有别的客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正忙前忙后地收拾,看来是个夫妻店——老板在灶上炒菜,老板娘在前头招呼。墙上挂着六块小木头牌儿,黄底黑字分别写着“焦熘里脊”“尖椒肥肠”“干烧黄鱼”“酱焖肘子”“八珍豆腐”“虾油全爆”,看来都是店家的拿手菜。崔老道是奔着花钱来的,要说去大饭庄子,兴许还得琢磨琢磨,毕竟太贵的他也吃不起,进了开在胡同里的小饭馆子,那可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将菜牌上的六个拿手菜挨个点了一遍,又让老板娘给他烫了一壶二锅头。不大会儿工夫,酒菜陆续端上桌来。崔老道提鼻子一闻,的确是正宗老味儿,那还等什么?连吃带喝比画上了,挨个菜尝了一遍,不由得连声赞叹,这个没字号的小馆子真是藏着龙卧着虎!肘子焖得又糯又香,轻轻一提当中的骨头就能脱出来;肥肠收拾得干干净净,肥而不腻、外焦里嫩;干烧黄鱼肉细味足,微微带着点辣口儿,就着铺在上边的生葱丝,越吃越过瘾。最绝的是那道虾油全爆,全切成拇指肚大小的丁块,炒出来明汁亮芡,晶莹剔透,另有一小碟虾油,夹一筷子菜,蘸一蘸虾油,搁到嘴里一嚼,简直回味无穷。津沽八十八家最出名的大饭庄子,家家有这道全爆,崔老道至少吃过其中的一多半,跟人家这个不挂招牌的小饭馆一比,那些大饭庄子掌勺的全得再去拜师学艺去。

菜吃着顺口儿,酒当然也没少喝,装满了半斤二锅头的锡利壶,让他喝了个底朝天。崔道爷向来口无遮拦,又没多大出息,饿了饱了横,酒喝到位了得意忘形,忍不住卖派卖派,叫过掌勺的老板一挑大拇指:“好!贫道尝尽了天下美味,你这手艺绝对算数得着的。如若开个饭庄子,什么四大楼八大成,全都没生意了!”老板赶紧抱拳称谢:“您抬举了!家传的手艺,做个小买卖糊口,别的咱可不敢想。”崔老道点了点头:“不过美中不足啊,全爆差了点儿意思,贫道点拨你一句,这个菜就没挑了!”

开饭馆的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尤其是喝完了酒不懂装懂满嘴胡吣的,老板早已见怪不怪了,可对付这路酒腻子你还不能抬杠,就得顺着他说:“道爷,小的我愿闻其详。”崔老道故作高深,手捻须髯、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地说:“我来问你,全爆里用了哪几样东西?”饭馆老板不以为然,一听问这话就是外行,全爆里放什么并无一定之规,主要看当天备的什么料,只要味道不犯冲,都可以往锅里放,却仍赔着笑脸敷衍:“我用的是鸡丁、目鱼花、虾仁、海参、肚块、鸭胗、贝柱、墨鱼、玉兰片。”崔老道一边听,一边掰手指头数着,听完一拍桌子:“对啊,你只用了九样东西,老话讲‘九为整、十为全’,不够十样怎么能叫全爆呢?”老板有心说一句:“炝锅的葱姜蒜不算材料?那加一块不就超出十样了?再说我这一个没招牌的小馆子,哪路食客有那个闲心,吃一道全爆还非得数出十样来?”转念一想,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我跟一个醉鬼较什么劲呢?于是给他作了个揖:“承蒙道爷指点,您真称得起是无一行不懂、无一事不明,小的我受益匪浅。”说完又叫老板娘烫了一壶酒,给崔老道摆在桌上:“这是我敬您的,您吃着喝着,我先忙我的去了。”

崔老道却没卖弄够,一把拽住老板的袄袖子:“等会儿等会儿,店里又没别的客人你忙什么去?听贫道把话说完了……”老板走不成了,只得给他个耳朵。崔道爷自顾自地说了个口沫横飞:“为什么全爆非得有十样呢?不仅因为十为全,按咱天津卫饭庄子的规矩,菜单子上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独面筋,一盘菜里只有面筋,挑不出第二样;爆双花,就是鱿鱼花、腰花;你要说烩三丝,那必须是海参丝、肉丝、笋丝;心、肝、腰子搁到一块儿,那叫爆三样,不能叫爆五样、烩七丝……”崔老道干别的稀松二五眼,可要说沾上吃喝,他绝对是当仁不让,最会挑肥拣瘦,拿出在路边说野书的能耐,车轱辘话来回叨咕,一句拆成三句,三句拆成五句,一张嘴口若悬河:“我再跟你说说全爆怎么做,这里面的规矩可大了去了,主料讲究,配料更讲究。葱要用宝坻的‘五叶齐’,切成蛾眉葱丝,蒜也得选宝坻的‘六瓣红’,切成凤眼蒜片。急火热油下锅,一抖手来个大翻勺,勺里的鱼花、肉丁不乱不散,再翻第二回,比第一回翻得高,第三回要比第二回翻得高,这叫步步高。来个三翻四抖、花打四门,跟说相声的一样,这个菜炒出来才能入味儿、口儿正!”

崔老道摇头晃脑一通胡吹海侃,饭馆老板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我这一天趴锅燎灶忙忙叨叨的,为了挣你那仨瓜俩枣儿的,还得听你这通穷白话?”趁着崔老道咽唾沫的工夫,赶紧说:“道爷道爷,我拦您一句,您真是吃主儿,太懂行了,冲这个我今天也得给您打个八折!”崔老道大喜:“行行,那我可不客气了,赶紧结账!”仰脖干了壶中酒,付过账要往外走,却觉得还是没说痛快,一扭身又回来了,大言不惭地说:“贫道看你是可造之材,还得再点拨点拨你,一道菜的口味正不正还得看作料,那可马虎不得。比如说这个面酱,你就用孟家老酱园的‘三年甜’,酱油用宏钟牌的,不过点到为止啊,搁多了遮鲜味儿。再有一节,你这牌子上的菜本来就不多,有了八珍豆腐,又有虾油全爆,这两道菜有点儿重了,这得改改!”老板都快让他烦死了,鸡啄碎米一般使劲儿点头:“您说得太对了,我再送您俩冷荤,您带家去,给家里人尝尝!”扭头吩咐老板娘,“快给道爷切一盘酱肘花,再拿俩卤猪蹄子!”

崔老道暗暗得意,不枉我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名号,仅凭着几句话,家中老小又有饭辙了。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蒲包,喜滋滋出了小饭馆。他推着卦车直奔丰源海货店,把当天晚上的吃喝都买齐了,又迈步进了旁边的茶行。小伙计认识他,知道他平时只买三十个铜子儿一斤的茉莉花茶,每个月固定只花三十个铜子儿,抠抠搜搜多一个都不带掏的。但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无论什么人进了门,买不买茶叶都得笑脸相迎,立刻弯腰赔笑打着招呼:“崔大爷,您还是老规矩?要我说您真是想不开,三十个铜子儿一斤的茶叶里边净是碎末子,喝着牙碜,第二泡味儿就淡了。戏是越听瘾越大,茶是越喝口儿越高,可是一问您您就说喝惯了,是不是舍不得喝点儿高的?”崔老道当天挣得比哪天都多,让兜里的钱烧得五脊六兽,底气也足了:“嘿!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还瞧不起你崔大爷了?来,给我拿一块钱一斤的,来二两!”想不到小伙计还挺会做买卖,摇着脑袋说:“一块钱一斤的算什么好茶叶?我们头天来了一批香片,白茶的茶青,熏了九窨,沏一碗满院子飘香,也没多贵,五块钱一斤。人家宅门里的老爷太太都喝这个,要不您也尝尝?”崔老道今天没少喝酒,小饭馆的老板又把他捧美了,早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心说我也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凭什么不能喝好茶叶?一咬牙一狠心,掏出一块钱,买了二两香片。饶是如此,当天说书挣的钱愣是没花完。

晃晃荡荡回到家中,当天晚上,崔道爷就着海货,又美滋滋喝了一顿酒,然后往茶壶里捏了一捏半的上等香片,滚开的水沏得了,小口小口地抿着,连喝了五碗。别说,一分钱一分货,十分钱买不错,贵有贵的道理,好茶叶是香,这股子香气能在嘴里转悠半天。他倒是没忘“生意钱,当天完”的规矩,一边喝茶一边盘算:“今天挣的钱比哪天都多,不仅下馆子吃饭打了八折,老板还额外送我俩冷荤,以往出门可净倒霉了,这一次不仅没吃亏,居然还占了便宜,许是我铁嘴霸王活子牙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了?看来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倒霉事还能总让我碰上吗!”

崔老道吃饱喝足了,晕晕乎乎往炕上一倒,一会儿想想小饭馆的全爆,一会儿想想丰源海货店的螃蟹,一会儿又想想那五块钱一斤的好茶叶,光咂摸滋味就咂摸了半宿。不承想到了后半夜可坏了,只觉全身乏力,脚底下发飘,脑袋瓜子一阵阵地直犯迷糊,紧跟着脸也青了,虚汗也下来了,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儿。

这可把他老婆崔大奶奶吓坏了,急忙披上衣裳,去敲同院六哥六嫂子家的大门。六哥在南市三不管儿摆摊卖药糖,号称“天津卫独一份”,家里常备着熬药糖的中草药,于民间来说,他这算半个郎中。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吐酸水儿打饱嗝的都找他。六哥两口子随着崔大奶奶进屋一看,崔老道已然神志不清,抬头纹都开了,看来这人要完啊,药糖可治不了要命的病!崔大奶奶闻听此言,真是香炉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哭天抹泪地叫屈,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对六哥说道:“我记着鸟市里有一家‘普济堂’,卖牛胎丸,上治跌打损伤,下治精神不振,什么病都能治,不行明个儿一早……”六哥一拍大腿,拦住她的话头儿,叹气道:“您是有所不知,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崔道爷的脉都快没了,哪还等得到明天早上?我倒有个主意,租界地的洋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不行咱死马当成活马医,尽快把崔道爷送过去,说不定人还有救!”

穿书后和总裁带薪恋爱了[娱乐圈]  我靠写文爆瓜翻红  钓系美人成为炮灰攻后[快穿]  反派的人鱼老婆  镇静剂gl (双O骨科)  九山  仙噬九霄  综影视之安魂使  黑暗召唤师:调教末世,为所欲为  独步天下  炮灰小师姐重生实录(NPH)  四合院:组团悔婚我娶秦京茹  爸爸你是狗吧(养父女兽人1v1)  古穿今之公子远道而来  土木少年会遇到忠诚小弟  小行星创地球  白队长快追,傅夫人单身了!  谁教你这么做反派的[快穿]  不伦之恋  迷失在梦境  

热门小说推荐
斗罗大陆

斗罗大陆

唐门外门弟子唐三,因偷学内门绝学为唐门所不容,跳崖明志时却发现没有死,反而以另外一个身份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武魂的世界,名叫斗罗大陆。这里没有魔法,没有斗气,没有武术,却有神奇的武魂。这里的每个人,在自己六岁的时候,都会在武魂殿中令武魂觉醒。武魂有动物,有植物,有器物,武魂可以辅助人们的日常生活。而其中一些特别出色的武魂却可以用来修炼并进行战斗,这个职业,是斗罗大陆上最为强大也是最荣耀的职业魂师  当唐门暗器来到斗罗大陆,当唐三武魂觉醒,他能否在这片武魂的世界再铸唐门的辉煌?他能否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神...

天美地艳男人是山

天美地艳男人是山

从农村考入大学的庾明毕业后因为成了老厂长的乘龙快婿,后随老厂长进京,成为中央某部后备干部,并被下派到蓟原市任市长。然而,官运亨通的他因为妻子的奸情发生了婚变,蓟原市急欲接班当权的少壮派势力以为他没有了后台,便扯住其年轻恋爱时与恋人的越轨行为作文章,将其赶下台,多亏老省长爱惜人才,推荐其参加跨国合资公司总裁竞聘,才东山再起然而,仕途一旦顺风,官运一发不可收拾由于庾明联合地方政府开展棚户区改造工程受到了中央领导和老百姓的赞誉。在省代会上,他又被推举到了省长的重要岗位。一介平民跃升为省长...

张三丰弟子现代生活录

张三丰弟子现代生活录

张湖畔,张三丰最出色的弟子,百年进入元婴期境界的修真奇才。他是张三丰飞升后张三丰所有仙器,灵药,甚至玄武大帝修炼仙境的唯一继承者,也是武当派最高者。在张三丰飞升后,奉师命下山修行。大学生,酒吧服务员,普通工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生活,总是有丰富多彩的人生,不同的遭遇,动人的感情,总是让人沉醉不已。武林高手...

修真世界

修真世界

两年前,僵尸面瘫男左莫被无空山掌门捡回了门派,失去记忆的他过着忙碌却充实的生活,一心想要赚晶石,一直在灵植上下苦功,终于如愿成为灵植夫,从不受待见的外门弟子跻身成为炙手可热的内门弟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左...

神印王座

神印王座

魔族强势,在人类即将被灭绝之时,六大圣殿崛起,带领着人类守住最后的领土。一名少年,为救母加入骑士圣殿,奇迹诡计,不断在他身上上演。在这人类六大圣殿与魔族七十二柱魔神相互倾轧的世界,他能否登上象征着骑...

风流英雄猎艳记

风流英雄猎艳记

生长于孤儿院的少年刘翰和几女探险时偶得怪果奇蛇致使身体发生异变与众女合体并习得绝世武功和高超的医术为救人与本地黑帮发生冲突得贵人相助将其剿灭因而得罪日本黑道。参加中学生风采大赛获得保送大学机会。上大学时接受军方秘训后又有日本黑龙会追杀其消灭全部杀手后又参加了央视的星光大道和青歌大赛并取得非凡成绩。即赴台探亲帮助马当选总统世界巡演时与东突遭遇和达赖辩论发现超市支持藏独向世界揭露日本称霸全球的野心为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而在颁奖仪式上其却拒绝领奖主人公奇遇不断出现艳遇连绵不...

每日热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