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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回头,迎面匆匆而来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见她还是十日前自己开的那场十金豪宴,隐约记得她当时精神并不好,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倒很鲜艳,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出入太晨宫时无忧少女的模样。
凤九朝她身后遥望一眼,姬蘅顺着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师并未在附近,我是背着老师特意来寻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夺了九歌公主的心头所爱,心中十分愧疚,特来致歉。”
看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其实,今年解忧泉旁的频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求了老师,老师使用一篮子蟠桃从女君处换来给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听说你此次参赛就是为了这频婆果,我思来想去,我觉这件事有些对不起你……”
凤九了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理就顺了。但为什么姬蘅要特意跑来告诉她……
凤九沉默地看着姬蘅,凤九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凤九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么爱起坏心之人,可此时此刻,姬蘅是果真心存愧疚来同自己致歉,还是挑着这个时辰蓄意说些话让自己难堪,凤九有些拿捏不准。姬蘅虽然对自己一向温良,但凤九晓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厌自己。
不过,接那个要拿频婆果来做什么,抵得过自己对它的需要程度吗?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对自己有一丝歉意,那么……她抬起眼睛道:“这个频婆果,你能分我一半吗?你想我用什么东西来换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问出这个,弯了弯嘴角:“我来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为此果不能给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礼,身为魔族长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称众公主的楷模,她记得姬蘅说话素来和声细语,她还没有见过她说中华的样子,原来她说起重话是这个样子的。
她果然不是来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黄莺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中仍然含笑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从此,还劳九歌公主能离老师远一些。”
凤九明了,这大概才是姬蘅的正题,致歉之类不过是这个拖住她让她多听她两句的借口,她今年已不大同人作口设计较,兼才从赛场下来又经历一番情绪大劫,心中极为疲累,退后一步离她远些,站定道:“恕我不晓得你为什么痛我说这些,既然频婆果你不愿想让,我觉得我们就没有什么再可多说的。”
姬蘅收了笑容远目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我也晓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悦。但我这样说,也是为公主好,这些时日老师对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约已动摇了吧?”瞟了她一眼道:“老师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仙寿太过漫长常使他感到无趣寂寞,凡事爱个新鲜,公主确然聪明美丽,或许觉得老师有情于你也是理所应当,但老师只是将公主看做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伴罢了,公主若陷进去,只是徒增悲伤。”不及凤九反应,又垂目道:“大约公主觉得我爱慕老师,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挑拨。”顿了顿,道:“不满公主,我曾同老师有过婚约,但那时年少无知,错过大好良缘,三百年来老师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晓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现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时老师对公主的种种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向老师讨要频婆果,其实也是想试一试我在老师心中的分量。原本还但是年少错过一次便再无法重续前缘,但老师没说什么就将它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同老师长长久久,还请九歌公主你,不要横到我与老师中间。”
姬蘅离开许久,凤九仍楞在原地。郊野之地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看着天有些发沉。方才姬蘅走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似乎说了句场面话,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长长久久。姬蘅同她诉那腔肺腑之言时,她面上一直装得很淡定,连姬蘅后来回了她什么她都没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敛了目光,场面上赞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确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为了拿到频婆果花了这么大力气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抵不过姬蘅在东华面前平平淡淡几句话,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又能够如何,将心比心她也能够理解,姬蘅既是东华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这几日二人间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东华拿频婆果去讨姬蘅的开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将二人的矛盾解了解,并不算过分。东华还是顾全了她,去天后娘娘处捎带来一篮子蟠桃给她,也算是很照顾她这个小辈。她的委屈其实没有什么道理。
小燕曾说东华一向照顾她是想结交她这个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说得很对,帝君只是一时寂寞了缺一个新鲜的玩伴。姬蘅说的话虽然直白,缺诚恳在理,她处于自尊心想反驳两句都无从反驳。这一切似乎也验证了帝君一直拿她来刺激姬蘅的推测,方才姬蘅的一个道真也还算撑心好用。姬蘅说像同帝君长长久久,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愿吗、要是他二人言归于好,他应该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撤离疾风院回去同姬蘅双宿双栖,自然无须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会押着她在雪桩上练功,这样,其实挺好。
她不晓得自己将这一切想明白为什么更加难过,冷风吹来眯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睁眼时却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朦胧。
她在路边寂寞地坐了一会儿,待心绪慢慢陈定下来,又落到了频婆果上,举得还是应回疾风院一趟,为了这个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虽不愿将果子分给她,但求一求东华兴许有用。东华要哄姬蘅,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宝贝,但她酒叶青缇非频婆果补课。就算这些时日东华仅将自己当做一个取乐的新鲜玩伴,她自认自己这个玩伴做得还算称职。如果他原因将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继续当他的玩伴,而且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
虽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太没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哭着求动画施舍,他就能将频婆果送给她,她会毫不犹豫拽着他的衣袖哭给他看,但东华大约不会在乎她的眼泪吧,除了他在意的为数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就像他将频婆果随意给了姬蘅,相比给的时候并未在乎过自己的诚意和努力。在这些方面,她太了解东华了。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风院走去,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疾风院院门大敞,凤九在院门口对着一涧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见自己双眼眼角微有泛红,又在溪边刨了两个雪团闭眼冰敷了片刻,再对着溪流临照半日,确保没有一丝不妥帖方转身投入院中。院中静极,水塘中依稀浮有几片残荷,往常这个时候东华要么在后院养神要么在荷塘边垂钓。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迈步向后院,却瞧见一袭墨蓝色的衣袍自月亮门中翩翩而出。小燕随手撩开月亮门上垂落的一束绿藤,看向她有些惊讶,但未及说话她已先问道:“帝君在里头吗?”
“帝君不在里头,”小燕皱眉瓮声瓮气道:“你回来慢了三四步,冰块脸刚抱着一只受伤的灵狐回九重天找药真君了。”皱眉道,“据说自青梅坞回来的半途,冰块脸捡到这只灵狐,已经伤得奄奄一息。冰块脸输了点仙力先将它一条命保着,又喂了颗仙丹便抱着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块脸并不像是个这么有善心的,可能觉得同他当年走失的那只狐长得像,所以突然激发了一点儿慈悲吧。”恨恨道,“这么微末的一点儿慈悲倒是将姬蘅诓得十分感动,若不是她修为不到境界不能随着他出谷,怕早跟了上去。”郁闷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块脸所以没去,在这里等你回来带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块脸没有三四日大约回不来,你找他有急事吗?”话说到此突然一惊道,“冰块脸似乎??????在这里的事情已办完了,说不定他就此不回来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长段,凤九像是没有听到他后头的疑问,怔怔问道:“你是说,帝君即便回来,也还要三四日吗?”
三四日,委实长了些。她曾听萌少提起过宫中摘取频婆果的规矩,因此树可说是天生天养的神树,如东海瀛洲的神芝草当年有混沌穷奇饕餮等凶兽守护一般,此树亦有华表中的巨蟒日夜相护。摘果前须君王以指血滴入华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后巨蟒沉睡,方能近树摘果。正因如此,一向来说宗学的竞技赛后女君当夜会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时辰再前来取果。
明天夜里或者至多后天,这枚果子就会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东华的这条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试着去求一求姬蘅?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发怔,连这样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来,看来果真已走投无路。求一求东华,也许东华觉得她可怜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她。但求姬蘅,无论如何哀求她定然不会给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已说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只单纯的小狐狸,存个万一的侥幸丢丢这种脸面也没有什么,但她是青丘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将青丘的脸面送上门去给人辱没,这种事情她还是做不出来。与其这样,不如拼一拼趁着频婆果还未被摘取,闯入解忧泉中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蹦入脑海,她一瞬豁然,万不得已时,这,其实也是一条明路,而此时已到了万不得已时。
闯解忧泉,这里头的凶险她比谁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险,她也不愿犯这个险,但她欠叶青缇一个大恩,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可报他此恩的方法,顶着无以为报的恩情在肩头,她时常觉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坠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机缘,她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更加安全的方法来获得频婆果,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有时候天意的深浅补课揣摩。也许当然叶青缇为她舍命,老天觉得不能让她轻轻松松偿还,必定要以身试验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从来是个将就公道的老天。恩及此,她也没有什么补课释怀了,遥望一眼天色,要盗那枚珍果,唯有今夜。
小燕瞧她径直穿过月亮门同自己擦身而过,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吗?”她敷衍道改日改日,虽是这样说,但心中明白权且看她今夜的运气,如果运气差些就不晓得这个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后。小燕有缘地叹了声“不好意思”,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院门。她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转身道:“老子就晓得你还是讲义气一场再多看你两眼。”小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得挠了挠头,道:“看你这么像是另有要事,那就算了。哦,听说醉里仙换了新厨子,要我给你捎几个什么招牌菜回来吗?”她嗯了一声道:“也成,不过我最近吃得清淡,还让厨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无月,天上寥寥几颗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还能用。因上次已走错一回这次万事皆顺利,暗道中畅通无阻直达解忧泉。凤九心叹了一声,果然事事于冥冥中都有计较都有牵绕,这就是佛道所说的缘分了。
解忧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频婆树如一团浓云,中间镶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丹洁红果。绕树的四尊华表静默无声,不晓得护果的巨蟒何时会破石而出。东华曾提过,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时候夜行曾掉进蛇窝,不错,她最怕走夜路,世间种种珍禽灵兽她尤其怕蛇。此时她站在这个地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忧惧或有紧要的东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连最坏的打算都作好准备,其他什么就都如浮云了。
此处距频婆树约近百丈,想在百丈内打败巨蟒再取频婆果实属不可能,似他姑父夜华群那般仙法早然,当年上东海瀛洲取神芝草时还被护草的餐餐吞了条胳膊,走硬搏这条路,她没有这个能耐。
她的办法是将三万年修为全竭尽在护身仙障上头,不拘巨蟒在外头如何攻击,她只一心奔往频婆树摘取珍果后再竭力冲出蛇阵。这个就很考验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尽她一生修为的仙障约莫应支撑得过她盗果子这个时间。虽然最后结果是三万年不易的修为就此散尽,但修为这个东西嘛,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够快,仙障支撑不过她跑出蛇阵,结局就会有些难说,不过听东华说,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虽然天罡罩自有灵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会主动在她性命危急时保她一命,若是真的,这一趟最坏的结局也送不了命,着实也没有什么可畏可怖。
夜风习习,凤九正要捏指诀以铸起护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顺利盗得了频婆果,但惹姬蘅不快让东华来迫使她交还给她该怎么办。她仙障不是很拿捏得准姬衡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唔,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将果子轻易交出去的,至多不过同东华绝交而已。想到此心中难得地突然萌生一点儿懦弱,要是东华对自己有对姬衡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仅要那么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说说东华就将她向往已久的东西给她多好。但这种事情三百多年前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后自然也只是一种空想。这空想略微让凤九有一丝惆怅。
她深吸了一口气,遥望这静谧却潜藏了无限危险的夜色,熟练捏出唤出仙障的指诀,再凝目将周身仙力尽数注入仙障之中。随着仙力的流失,她的脸色越见苍白,周身的仙障由最初一袭红光转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忧泉疾驰而去,一时地动山摇,长啸声似鬼哭,四条巨蟒顿时裂石而出,毒牙锋利口吐长信,齐向金光袭去。金色的光团在巨蟒围攻下并未闪避,直向水纹粼粼的解忧泉而去。巨蟒红眼怒睁,仰天长嘶,火焰并雷电自血盆大口中倾数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团上,光团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却仍旧闪躲,依然朝着频婆树疾奔,顷刻便到树下走进浓荫中。大约怕伤了守护的神树,巨蟒的攻势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搅得整个解忧泉池水翻覆。凤九嘴唇发白地擦了擦满头冷汗,颤抖着摘下树上的神果。巨蟒恼怒不已,蛇头向她撞去,她赶紧更密地贴住频婆树才避免被它的獠牙穿成一个肉串。这一路硬撑住巨蟒的进玫,仙障已微显裂纹,几头凶兽比她想象中厉害,回去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防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电火焰虽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但传入的冲力也对她的本体妨碍不小,身上虽未有什么伤势筋骨却无一处不痛,原来世间还有这样滋味。
见她盗得神果,几条巨蟒已是怒得发狂,回程这一路,她所受攻势越发猛烈,天上乌云聚拢雷电一束接一束打在仙障上。凤九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尖利的痛楚,甚至听得到护体仙障已开始一点点的裂开的声音。她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阵阵的发晕,脚下步伐越见缓慢。金光变成红光再微弱成银光,眼看离蛇阵边缘还有十来丈,仙障突然啪的一声裂成碎片。凤九一惊仰头,一束闪电正打在她的头顶,巨蟒的红眼在闪电后映着两闭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铲来。她本能的闪避,毒牙虽只擦着了她的衣袖,但因攻势带起的猎猎罡风将她摔出去丈远,遥遥见另一条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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