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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府学政衙门内,胡沅浦双脚泡在热水盆里,正在看致庸的卷子。胡叔纯有点好笑又有点担心地侍立于旁。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也!”胡沅浦又一次掷下卷子.可转眼间又捡起卷子,几次三番,直到洗完脚,坐在饭桌前。胡叔纯刚松了一口气,见胡沅浦正要举箸却又放下,再次拿起致庸的卷子,看了几眼,放下后站起,在屋内疾行不止。
胡叔纯笑问:“哥,这是谁的卷子,让你如此坐立不安!”胡沅浦叹道:“叔纯,就是那日大闹龙门口的秀才乔致庸。你也看看,这篇文章初看甚不入眼,再看却有些意思,待看到第三遍,居然大有意思!”
胡叔纯大为好奇:“真的如此不一般?”胡沅浦点点头:“立论其实极为偏颇,居然要翻几千年重农轻商的定案!但是仔细想来,此人胸中却真有经国济世之意!”“真的?山西还有这样的人?”胡叔纯拿过卷子看起来。
正看着,却听胡沅浦又开始踱着步道:“即使乔致庸的话不全对,但其中有一部分道理却定然不错。如果这几年没有长毛,南北商路畅通.至少天下半数商民不会因此失业,国库赋税也不会从每年七千万两骤降到如今的不足千万两。若是不缺这些银于,朝廷就能大力购置洋枪洋炮.那时还怕什么长毛,怕什么英吉利、法兰西!”
胡叔纯匆匆看完卷子,沉吟道:“哥.这个乔致庸也太危言耸听了!古往今来,中国人一直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他却说什么治国首在重商.还把重商和天下兴亡扯到了一块儿,科考重在发扬圣人之论,像他这样异想天开,信口开河.是不是有违圣上拔举英才之意?”胡沅浦摇头道:“叔纯,你说得也不错,可是当今天朝,缺的不是圣人之论,而是济世之论,更缺求通求变之才。上天不枉生一棵草木.也不枉生一个人才,乔致庸此论,焉知不是普济天下之论;乔致庸之才,焉知不是皇天赐予我大清的旷世奇才?”
胡叔纯看他,叹道:“哥,你也太求贤若渴了,赶紧吃饭吧.饭菜都热了好几次了。”胡沅浦依言举箸,然而食不知味,想了想道:“下一场,你亲自带人盯住这个乔致庸,他的卷子一做完,马上拿来我看!”胡叔纯心中纳罕,点头答应。
且不说学政衙门.再说太原府新龙门客栈前,已经闹成一片。茂才被店老板一把推出门跌倒在地。店老板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你你你……你这是狗眼看人低!”茂才一边骂,一边爬起来回嘴:“我要是今年中了举——”店老板关了门又打开,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呸!中举中举,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样儿,还中举?你中风吧你!每回都说中了举就还我银子,每回你都是名落孙山,你欠了我多少店钱、饭钱啊?”他“砰”一声把店门关上,茂才扑上去大力打门:“我的行李!还我的行李!”围观的人议论起来,只见店老板又“啪”一声开门道:“你还想要你的行李?你欠了我多少银子?你的行李我留下了,就当是顶了你的饭钱!”茂才着急道:“你这人,你不给我行李.今晚上我怎么过夜呀,你就是让我睡在大街上,也得有个铺盖卷呀?”店老板冷言道:“你在哪儿过夜我管不着!”说着又要关门。茂才大急,扑过去扭住老板不放,那老板挣了两下没挣开,高声道:“小二,揍他!”两个小二应声蹿出,挥起拳头,茂才赶紧松手抱住头。
就在这时,恰好路过此地的致庸,分开人群朗声道:“这位孙先生欠你多少银子?我替他还了!”那店老板双手叉腰,奇道:“你?那敢情好!总共二两银子!拿吧!我等着呢!”致庸回头对长栓道:“把你身上的银子掏出来!”长栓一愣神:“我?”致庸点头道:“对,你知道我身上没银子了。”长栓大为惊讶地反问道:“您当爷的都没有,我哪有呀?”“快拿出来吧,你一定有.出门前我大嫂给你预备着呢。”“这点子事儿您也知道?”长栓嘀咕着,噘着嘴掏出二两银子。
店老板刚伸过手要拿,致庸喝道:“慢着,先把他的行李拿出来!”店老板换了一副嘴脸:“好好好,这年头,谁有银子谁就是爷,小二,把孙大爷的行李拿过来还他!”致庸身后,茂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旁若无人地哼了一声。只见小二将一个铺盖卷从里面扔出来。茂才赶紧扑上去,翻检着道:“哎,我的旱烟袋呢?”那小二斜着眼,面带不屑地将一支短柄小旱烟袋扔过来。茂才宝贝似地捡起念道:“哎哟,你小心点呀。”他又吹又擦,还试着吸了两口。
致庸将二两银子重重砸在店老板手里道:“够了吧?以后别这样看待读书人,他今天一介布衣,明天就可能出将入相!”店老板道:“是是是。您老教训得是,不过他就是出将人相,住我的店也得付银子不是?”致庸不理,回身对众人道:“散了吧,散了吧。”看热闹的众人连连称奇.陆续散去。茂才头也不抬,仍在侍弄着自己的旱烟杆。致庸笑笑,冲他一拱手道:“茂才兄.咱们又见面了!”茂才也不说话,把旱烟袋往腰里一掖,背起铺盖卷就走。“二爷.看您花银子帮的人!”长栓忍不住气愤道。茂才闻声一回头道:“哎,我让你们帮我了吗?”长栓大怒:“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呀?就是要饭的到了门上,主人给只馒头,人家还要道一声谢呢;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致庸急忙制止长栓道:“你给我住嘴!”茂才回头平静道:“你是个下人,我不跟下人理论。不过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理也是不辩不清。孙某今日缺了银子,受店老儿之欺,是应当应份,我自个儿都没有说什么,你们打的是哪门子抱不平?所谓施恩勿念,既然要打抱不平,又要让人家谢你们.可不是过分了吗?所以再见了您呢!”
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长栓简直要气晕过去,致庸却愈觉其人大奇,他冲远去的茂才喊道:“茂才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会儿你不愿见我.那咱们等一会考场上见吧!”
是夜,太原府满大街的门又在开启,长街再次开始涌动起一条奇特的大河,与前夜相比,这次生员们也算熟门熟路了,所以秩序井然了许多。除了一位老年生员由于紧张,也许由于绝望,在进号前昏倒引起一阵小小的混乱外.生员们都顺利进入贡院号子里坐定。这一场的试题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致庸念毕,失望地拍墙:“茂才兄,怎么又是这一类臭题目啊?”隔壁茂才毫无声息。致庸也不介意,自语道:“臭,好臭!”他下意识地掏出雪瑛送的香囊反复嗅着:“雪瑛,雪瑛,为了你才做这等八股文章,可真是臭死我了!”
隔壁的茂才正对着题目发怔,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忽然产生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感。他细眯着眼睛,想起少年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狂劲.那时可是落笔千言,几无顾忌啊。可年复一年,得不到赏识,名落孙山。到如今.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真正地做这些文章了。
茂才一阵心悸,刚才那位在贡院前晕倒的老年生员.那副悲惨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难道他这位自认为天降大材、报国济时的孙茂才也要这样潦倒一生,老死科场吗?有那么一瞬间,茂才几乎连死的心都有了。
2
当大德兴太原分号马大掌柜陪着长顺赶到贡院门外时.长栓和一帮陪考的下人正坐着打瞌睡。惊闻致广病死的噩耗,长栓也大哭起来:马掌柜毕竟岁数大,跺脚道:“你甭哭呀,曹大掌柜可是嘱咐了,大爷去世的事眼下谁也不知道,就是对二爷,也不能说!”长栓拭泪道:“好,我不哭,可是二爷进去了!怎么办?”长顺咬咬牙道:“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咱们闯进去,把二爷喊出来!”马掌柜急道:“这能行吗?”他话音未落,长顺和长栓已经开始往龙门口跑了。
刚到龙门口,众兵丁就拦住了他们,喝道:“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长顺急得打躬作揖道:“各位军爷,我给你们磕头了!我们家出大事了,急着要我们二爷叫去!你让我们进去找找!我们不考了!”那兵丁大力推搡他们道:“说什么呢,无知早民!这是山西贡院,是禁地,你们往里走一步都是死罪!”长栓“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各位爷,我们不考了还不行?求求你们替我们喊二爷出来行不?”兵丁们毫不动容,喝道:“你们说不考就不考?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快走快走!就是我们也不敢进去!再不走,把你们抓起来.打烂了再说!”一阵拉扯,长栓等被远远地赶走。
三人面面相觑.长栓道:“要不咱们喊吧。我听二爷说过,他的号子在最后一排,围着贡院的后墙喊,说不准二爷能听到!”马掌柜一跺脚道:“就这么着,死马当活马医吧。”于是,三个人向贡院后墙跑去。
不一会儿,贡院后院外传来的叫喊声惊动了贡院内的生员:“这是谁呀,喊什么呢!”墙外的喊声越来越大了:“乔家堡的乔致庸二爷,快出来,乔大爷不好了,咱们不考了!大太太让您快回乔家堡!乔家堡的乔致庸二爷——”兵丁很快赶到,抡起鞭子对着三人一阵乱抽,喝止道:“大胆草民,不得喧哗!”三个人一边躲,一边继续喊着。兵丁很快将三人制服,捂起嘴。长栓力气大,竟被他挣脱开来,他跑前几步,拍着院墙用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乔致庸,乔致庸,您大哥不行了,快出来——”兵丁很快赶上来将他扭住。但就这么最后几声,致庸到底听见了,也听真切了,一时间如遭雷殛,手中的笔落在地上,“大哥——”他惨叫一声,便往外冲去。
监考官带了几个兵丁跑过来,抓住致庸喝道:“干什么你,快回号子里去!”致庸挣扎着求道:“不,我要回家!你们让我出去!”监考官毫不动容道:“不行!考场有考场的规矩,不到放人的时候,谁也不能走!”致庸伤心欲绝,上前抓住他的衣襟道:“我大哥快不行了,我得回去见他一面!”那监考官仍把致庸往号子里拖,致庸哪里肯,一阵挣扎。
正在巡视考场的胡沅浦带着哈芬、胡叔纯闻声赶了过来。监考官挣脱开致庸,急忙向胡沅浦等人施礼:“诸位大人,这个生员家里出了事,吵着要出去!”胡沅浦走近前看致庸,吃了一惊:”是你啊.到底出了何事?”致庸哭倒在地:“胡大人,哈大人,生员乔致庸,求你们开恩.我大哥他快死了,我得马上回去见他最后一面!”胡沅浦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监考官.监考官点头禀道:“看样子是实情!”胡沅浦走近一步,温言道:“乔致庸.只要你走出龙门半步.不但是乡试,接着来年的会试、殿试,都要误了,这些你都仔细想过没有?”致庸声嘶力竭道:“大人,我大哥快不行了,我什么也不想,我就想马上回去再见我大哥一面.我不考了!”胡沅浦又苦心劝道:“乔致庸,我也是读书人,知道读书人的辛苦.你十年寒窗,就是为了科举,此事关乎你一生的前程,你要三思啊!”致庸连连磕头,痛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致庸一岁丧父,三岁丧母,是哥嫂将我养大,如今大哥就要去世,致庸心如刀绞.就是留下,也写不出文章来,大人,求您让他们开龙门,放我走吧!”胡沅浦默默地看他.一旁的哈芬则记恨致庸,开口道:“大人,不能为他一个人坏了朝廷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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