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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以为就跟捡只野鸭蛋一样,是老天可怜她。明霞愣愣地看着男人手里的馍。男人仿佛看见自己骑在了明霞身上,傻女人明霞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馍……这样想着,三猴子嘴一咧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牙。他把白面馍馍塞到明霞手里:“哎呀,谁说咱明霞傻呀,我就知道看见白面馍馍,仙女也得听话!你只要答应跟我好,我往后天天给你蒸白面馍!财主家的女人也不是能天天吃上啊!”
明霞看看手里的馍,把它放在嘴边又停下。男人的目光已经盯住了明霞的胸部,他的呼吸变得不顺畅:“妹妹,好妹妹,想死老哥啦!我可不嫌你是傻子!傻媳妇听话,让人中意,想咋来就咋来,是不?来呀,哥疼你,心头肉一样的……”
男人的声音像条光滑的蛇:“好妹妹,快吃馍呀,你吃馍,我吃你……”
明霞一下子被扳倒在地上,手里的白面馍馍摔出去好远。男人不顾一切扒着她的裤带,又解自己的裤子。明霞的眼睛红了,火辣辣地疼啊!她的耳朵里呼呼地起了风声,几年前那个大雨前的黑夜又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那狼一样的爪子,鬼一样的眼睛,那不要命的厮打、不要命的疼……明霞的一只手碰到了酸枣棵子,她一使劲,连根拔起了一束。明霞看见头上的天蓝得像一片清亮的水,一只小水鸟抖动着五彩的羽毛落到近处的芦苇上。
男人什么也没注意到,他情急之下把裤带扯成了死结,干脆一用力拉断了它,嘻嘻笑着扑上来。明霞面无表情,抓着酸枣棵的手奋力一扬。男人嚎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跪在了地上。那又尖又细的酸枣刺儿刺进了他薄薄的眼皮,受了惊吓的小水鸟扑棱棱地飞走了……
傻女人明霞爬起来,提着裤子就跑,她“呜呜哇哇”地叫着,跑过那片高高摇曳的苇地,跨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渠沟,她破烂的衣衫在风里翻飞。傻女人明霞窈窕美丽,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她又在一声声嘶喊:“娘啊,救救我!娘啊,救救你的娃儿……”荒无人烟的大洼里,那叫声传出很远,又在漫无边际的野地里消失……
天色将黑的时候,筋疲力尽的傻女人回到了江家小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门紧闭,还挂了窗帘。明霞伸手推了推门,黑色的木板门纹丝不动,门从里面闩上了。疯女人明霞不停地推门,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忽然,门里传出男人炸雷似的吼叫:“要死啊,该死的傻子!推啥推?门倒了砸死你!放着活不干,回来找打?”
门“咣当”一声开了,江守业披着衣服站在那儿。明霞一低头,侧着身子想从他的身旁挤进屋里,她的腰上结结实实地缠着几圈蔓草编成的绳子。可是,男人墙一样堵在那儿。明霞的眼光忽然发直 —— 她瞥见一个女人正从她的炕上溜下来,不慌不忙地扣着衣襟,白花花的半个奶子一闪,消失在衣服里。疯女人明霞怪叫一声,一头撞了进去。那女人灵巧地一闪,明霞的身子收不住撞在了炕沿上。女人“扑哧”笑出了声,怪声怪气地说:“真是个傻子!江守业啊,可惜了你个五尺高的汉子!”
江守业的面皮青了青,几步蹿过来,拽起明霞的头发就往院里拖。相好的寡妇冲他抛了个媚笑,腰肢一扭一扭走了。江守业一脚就把明霞踹倒在院子当中。江老太正好抱着孙子一步跨进来。她串够了门子,兴致正好,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败兴地问:“咋啦?跟遭了匪似的?”
“她,她偷懒耍滑!活没干完就往家跑……”江守业流利地编着瞎话。
江老太马上警觉地向小院里望了一圈:“傻子,你砍的苇子呢?咋没背回来?咱的镰刀呢?捆苇个儿的绳子呢?”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4)
明霞树桩一样立在原地,痴呆呆地望着江老太。
“好哇,败家的扔货!日子没学会过,丢东西成了行家啦!业儿,给我打!往死里打!让她长长记性!”江老太跺着小脚嚷。
被搅扰了好事的江守业正窝着一股邪火,听了老太太的话,他顺手抄起挑水的扁担,劈头盖脑地就是一顿乱打,把明霞从院里打到了院外,那长长的铁钩子带着风声一下子打进了明霞的膝盖!傻女人明霞双手捂住露出来的白碴碴的骨头,滚在土里疼得失了人声。孩子在江老太怀里吓得哇哇大哭。母子俩的哭声引来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婆婆媳妇们撩起衣襟擦着眼窝。
疯女人明霞从此穿着厚厚的衣裤。一年四季,她的腰上、裤腿儿、裤脚儿都扎紧了结实的绳子。可怜的女人,不知为此在夜里挨过男人的多少毒打。
明霞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衣裤里,一直到死。
2
陈月秀的灾难降临在婆婆死后的第六年。
那时候因为父命复员回家的江一洲,在龙马村早已经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公社党委几次想调他到社里,怎奈脾气奇倔的江守业就是不肯让大儿子再离开自己半步——女儿已经儿女成群了,小儿子也当了兵,晚年的江守业就像一只“咯咯”叫的老母鸡,伸开翅膀,一心要把长子拢在翅下。他无数次地教导江一洲一定要做龙马村最能干最出色的队长,江家的指望全在他。那几年,江一洲带领村人开出了上百亩的荒地,种上了各色的庄稼;新圈出的几片盐田也晒出了白花花的渤海盐;队上的两只机帆船又能定期出海了。
女儿江小凡的出世,曾使久盼孩子的江一洲夫妇欢欣鼓舞。江一洲逢人便说:“小凡是我的掌上明珠啊!”江一洲复员不久,陈月秀又为江家添了个男孩——江小强。月秀的疯婆婆那时候已经去世三年多了,月秀除了摆弄两个仅差三岁的娃儿,还要上工,要伺候公公,要忙一家人的衣物饭食,日子过得越发劳累和琐碎。
那时候,渤海岸边的这一带渔村因为大多不能产粮,因此都按照国家政策吃供应,人人家里有粮本,每月按照供应数量到粮站籴粮米。这样,月秀每个月便有一天推上独轮车到十几里之外的粮站去。那一天去粮站籴粮米的人排成了长龙,小车一辆挨着一辆。大人们高声说笑着,议论着各个村子里的新鲜事,互相交流着过日子的体会;跟了大人去的孩子们则在小车之间的空隙里追逐打闹。整个粮站沸沸扬扬,比过节还要热闹。只是各家的小车推回的粮食并不多,每人每天的平均口粮只有几两,白面就更少了,每人每月不过三四斤,剩下的全是粗苦难咽的陈年玉米面。虽然龙马村已经有了余粮分给大家,但都要等到秋后,加上江一洲的朋友特别多,他早吩咐过:宁肯自家喝稀的,也要朋友吃干的,所以江家的柜仓里从来存不下一粒米,月秀少不得还要拿上簸箕去别人家借一些。这样的事月秀不敢让江一洲知道,生怕家里的事让男人分心。那些年,家里的细粮月秀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她把发了乌的陈年玉米面用开水烫了又烫,掺上些野菜做成窝窝头,每顿都要等到给一家人开了饭自己再躲在灶间吃。粗苦的玉米窝头使她不得不抻着脖子使劲咽,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有一种被割破的灼痛感,实在咽不下了就舀一瓢凉水送一送。有一次,几岁大的小凡看见妈妈蹲在灶间啃窝头,她好奇地掰一块放进嘴里,又苦又辣的味道让小女孩还没把窝头咽下去就吐了出来。她抢了妈妈手里的窝头扔到地上,嘴里嚷着:“这是啥?小鸭子都不吃,妈妈,你干嘛要吃这?咱不是还有馒头吗?”
月秀苦笑了,摸摸女儿的头:“馒头要留给爷爷吃,留给你和弟弟吃,妈妈不爱吃。你们的肠子细,这些东西消化不了,吃了好东西才能长劲儿长个儿呀,长高了就能帮妈妈干活,等妈妈老了就能吃上你们做的白面馍馍了。乖女儿,懂了吗?”
小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妈妈把她扔在地上的窝头一块块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土,重又放进嘴里。
过度的操劳和营养缺乏使月秀迅速地衰老了:她瘦得皮包骨头,原先乌黑粗亮的辫子也变得稀疏枯黄。有时候不得已,月秀还要拉着两个孩子上工,把他们圈在田间地头或是放在白花花的盐码旁边,四周用砖头儿土坷垃挡着。小凡和弟弟尽情地在尘土里滚着爬着,细得面儿似的尘土呛得两个孩子大咳不止。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四岁的小凡看着一岁的弟弟,两个小家伙浑身上下晒成了小黑炭。有时候一不留神,调皮的小男孩用自己撒的尿和了尿泥,弄得浑身都是,月秀只好把他抱到附近的小河沟旁洗一洗。河沟里的海水是咸的,回来让太阳一晒,孩子的身上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儿,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小男孩好奇地舔一口自己的胳膊,咸得直咧嘴,一连声地哭着叫。月秀只好扔了手里的盐耙子跑过来,匆匆地撩开衣襟让儿子吃几口奶。孩子不哭了她就使劲拽出奶头,把他往小凡跟前一推,说一句:“小凡看好弟弟!”又急急地跑回干活的队伍里。月秀知道:自己不能比别人差,她的男人江一洲在全村会上拍了胸脯说:“我最看不得那些偷奸耍滑不求进步的人!我们的工作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最好!我要给大家带这个头,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要给大家带这个头,甚至我们每一个干部家属都要给全村的妇女带这个头……请群众们把眼睛擦亮,哪一个拖了我们的后腿,影响了我们的干劲儿,我们就一起唾弃他,批判他,直到他干好……”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5)
年轻的队长江一洲的确把工作干得极其出色。他一心扑在队里,一点儿不用为那个烂摊子一样的家操心。回到家有好酒热饭等着他哩,还有月秀的笑脸。那些年,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龙马村,谁不知道龙马村有个年轻能干的队长江一洲?几个公社的村子数着龙马村的工值高,外村的工值几分钱,龙马村一个工分几毛钱,后来长到一块多!那一年闹海啸,大水淹了几个靠海的村子,可是漫到龙马村的老榆树底下就慢慢退了,被淹了村子的杨村人纷纷申请迁到了龙马村。谁不说他们是因祸得福啊,跟着江队长干,有奔头!
可是正当江一洲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想出了岔子。他被住在江家隔壁的二桂偷偷瞄上了。那年月,团票、党票金贵得要命,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前程——尤其是那些关心自己命运的年轻人。这个叫二桂的女子,没念几天书,革命热情却异常高。眼瞅着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就是没有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她心急如焚。后来痛定思痛,二桂终于明白光凭自身的条件,她是断断不能加入革命组织的,这就意味着她的远大抱负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于是她靠着自己特殊的人生经验,总结出了一套切实有用的理论,她相信只有发扬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只有为革命事业“献身”,“英特纳雄耐尔”才一定会实现。
吴二桂开始频繁地出入江家小院,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向队长兼党支部书记江一洲迅速靠拢。她嘴上抹了蜜一样地叫着“哥哥”“嫂子”,瞅准机会帮着月秀做饭、带孩子。江小凡和江小强的手里总少不了几颗二桂塞给的糖果,哪个孩子一哭一闹二桂抱上就奔村头的小卖部。那时候的小卖部还是队里的产业,置办的货物都是上面统一配给,除了人们生活必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没有多少属于额外消费的食品,即使有几斤硬水果糖、桃酥类的小点心也常常卖不动,人们只在一些婚丧嫁娶的大事上才会舍得买上一点,装装门面。结果小卖部里的水果糖黏黏地化在了糖纸里,小点心上生出一层绿茸茸的毛儿。可是在小孩子的眼里,小卖部就是一个小村的中心,是最神圣、最向往的地方,他们千方百计从父母那里讨得一两分钱的硬币,忙不迭地送到小卖部售货员的手里,换两块化了的糖果,换几粒小塑料纸包着的彩色糖豆儿;许多讨不到钱的孩子也常常会趁父母不注意跑到那儿,隔着半人多高的水泥柜台望着货架上那些对他们来说充满诱惑的食品,半天不走,仿佛看看也能解馋。因此小凡被二桂背着走向小卖部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骄傲,没有几个孩子能得到这样的殊遇:二桂会把她放在又高又平的水泥柜台上,让她自己指点想要的东西,要什么买什么。小凡吃着沾了一层白霜的新鲜柿饼、脆甜的芝麻糖,看着二桂和那个卖货的小伙子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时候小伙子看看四下没人,用手捏两下二桂的脸,她就咯咯地笑得更响。
江家有客人来的时候,更少不了二桂忙碌的身影,她把月秀炒好的酒菜一盘盘端到桌上,和江一洲那些天南地北的朋友东拉西扯谈笑风生,高兴了就端起酒杯喝几盅,辛辣的老酒使她面色绯红,笑声朗朗,她无拘无束俨然在自己家里。客人们喝得高兴,乐得有这么个女子相陪,善良的月秀也只以为二桂心眼好、看不得她一个人劳累,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激,在江一洲面前常常夸奖二桂。当江家一家人都喜欢上二桂以后,二桂便开始出现在江一洲来往于大队部和江家小院的路上了。月光如银,照着二桂异常坚定的身影,她原本平常的相貌在月光下焕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活力和妩媚,身上的香粉气使路过她身边正叫春的小猫无缘无故地打着喷嚏。不管多晚,二桂总要等到江一洲出来,陪着他聊天,散步,高兴起来还会给江一洲唱上一路样板戏。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江一洲开始陶醉在二桂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里……
这时候陈月秀又要临产了,却一个工分儿也舍不得落下。她挺着大肚子和别人一样推着二百斤重的盐车,一趟一趟艰难地往返于龙马村和河口码头之间。这样往返一次要走十几里。运盐的驳船在码头上等着,社员们必须按照规定的时间把要拖运走的粗盐推到那里装船。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月秀要歇十几次才能走完。赶上阴雨天,车轮陷在烂泥里推不出来,刚刚拔出这只脚,另一鞋子又没在了泥水里。月秀干脆脱了大胶鞋光着脚走,泥里的砖头和瓦片儿硬硬地硌着她,只觉得锥心地疼,却不知道哪里已经划破了,泥里有血,脚上糊满了带血的泥。几天下来,月秀的两个膀子被套在车把和脖子之间的纤绳磨烂了,疼得脱不下衣服,手上的老茧磨透了,一滴一滴渗着血珠儿。月秀真想扔了车子坐在泥地里大哭一场。可是她还是咬牙忍了,往手上吐几口唾沫,权当消炎止痛。她一次次跪在泥水里,拼尽全力把笨重的盐车拱出泥坑,喘着粗气追上运盐的人们。乡亲们看不过,都劝她“歇了吧”,有走在前面的干脆把小车放下,回过身来要替她推一程,月秀笑笑摇摇头,嘴里说着:“能行,我能行!”自己的丈夫是一队之长,她怎么能给他丢脸呢。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6)
善良的月秀浑然不觉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的灾难。
当陈月秀生下江家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江一洲已经习惯于深夜不归了。二桂姑娘的革命精神委实让他销魂荡魄。江一洲常常是天快放亮的时候才回到江家小院,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沉沉地睡着,月秀还在等他。江队长不咸不淡地扯几句工作太忙太累的话,倒头便睡。即使小儿子哭闹,月秀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次次抱起婴儿,撤换尿布,江一洲照样睡得很沉。月秀叹息一声,疼爱地望着丈夫依然英俊却异常疲惫的面孔。“他是太累啦,心里装着一个村子……”月秀这样想着,眼里噙着泪花。如果江一洲偶尔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不是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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