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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车带着陈月秀和小凡重返家乡,江守业的电报几乎同时摆在了江一洲的桌上。江守业的措辞很严厉:村里不能再乱,只等我儿整治,速速复员回村,否则断绝父子关系!
几个月以后,连长江一洲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获得了上级批准,复员转业了。当他穿着一身没有了领章帽徽的绿军装踏上故乡的土地,眼前的景象不禁使他一阵眩晕:村镇里东倒西歪的墙头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花花绿绿的标语淹没了低矮的土坯房子。公社广播站的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间或有个尖细的女声朗诵着大批斗文章,可能是扩音器之类的设备不好,大喇叭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像锐器划过铁锹,把周围的空气撕得七零八落。可是没人敢捂耳朵,任凭那尖叫像碎玻璃一样刺穿他们的耳膜和心脏。
江一洲望着昔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河口码头却连一只船的影子都看不到,浑浊的海水里只有偶尔漂过的一些破布片、烂渔网之类的东西。一个蹲在墙根儿下抽烟的老渔汉告诉他:村子里可热闹啦,人们按照自己的姓氏组成了不同的“司令部”,在那些备战年代挖就的土壕、地道里扭打、嘶喊,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恶战,人们把出海打鱼的力气都使在了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上,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船啊网的。江一洲正对着浑浊的河水发愣,一队鼓着眼、黑着面皮的乡亲扛着渔枪渔叉走过来,他们一边推搡着几个走在队伍前面挂着大牌子的男女,一边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高喊着口号挥舞着拳头。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留下了一片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花花绿绿的纸片和纸糊的高帽子踩踏在泥水里。这个从内蒙军营刚刚走出来的年轻人心上一阵发紧,终于明白老父亲为什么拼着性命让他回来。
江一洲一刻也不敢在外面耽搁,公社给他安排的职务他也推了个干净,坚决要求回村工作。看着江一洲胸前一串闪闪发光的奖章和部队写满赞扬之词的推荐信,公社书记攥住他的手,摇了又摇,握了又握:“欢迎,欢迎啊,部队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干部,在革命的关键时候回来支援我们,真是太及时啦!农村是最需要党的领导的,农村又是年轻人大有作为的天地,江一洲同志,希望你把部队的好传统、好作风带到农村工作中来,争取更大的成绩!”江一洲连连点头。
公社书记派人开来社里唯一的一辆大卡车,亲自带领一支宣传队,敲着锣打着鼓把披红戴花的江一洲送回了村。泥泞的土路使车轮陷得很深,有几次他们不得不下车喊着号子把车推出泥坑。当那一片大水包围之中的龙马村远远地出现在视线里,江一洲感到喉头一阵发烫。从千里之外回到这更加破败的故乡,离别了十几年的故乡啊,江一洲心里喊着:江家的孩子回来啦,从此脱下这一身军装,你还能不能收留我……
那一天,龙马村的村民们远远地听到了锣鼓声,都跑到村后看热闹。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江一洲被一群敲锣打鼓的汉子簇拥着,在红色缎带的映衬下,小伙子的脸色格外亮堂。他的绿军装和军装上一溜儿耀眼的奖章不由使村人们肃然起敬,他们不自觉地跟着锣鼓点鼓起了掌,一双手都拍疼了。站在车厢上的江一洲眼前不禁浮现出当年参军时的情景:同样的路口,同样的村民,自己胸前同样是戴了红花,耳边同样是如潮的掌声,只是那个疯狂地扒着车厢要跟他走的人已经没了,永远没了,可她一辈子都没听到儿子喊娘啊。想到这里,江一洲的眼睛一湿。他掩饰着自己低头跳下车。这时候他看见了父亲江守业,老汉正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地向儿子扑来。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5)
公社书记握住了老汉的手:“你老养了一个好儿子啊,给我们党养了一个好干部!他在部队上当连长,本来会有更好的前程,可如今为了一村的乡亲,他甘愿回来给咱做黄牛,不得了啊!我把咱一个龙马村都交给他,你老看行不行?”
江守业不停地点着头,抽出手来抹一把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儿子回村的这个日子,使他又一次尝到了荣耀的滋味,这比当年他娶那个轰动全村的俊媳妇还要让他骄傲。他一遍遍地叮嘱儿子:“咱要好好干哩,拿出一条命来干……”
公社书记当天就召集了龙马村的全体村民开了现场会。从那一天起,江一洲被任命做了龙马村的大队长兼民兵连长。他趁热打铁重新组织了龙马村的领导机构,又在村里积极肯干能吃苦的年轻人里挑选了几十个民兵,每人发一支木枪一颗实心手榴弹,天天带领他们读书看报上政治课,天天带队出操训练,除了夜深之后回家睡觉,其他的一切完全按照部队里的规定执行。军事化的生活让没能入伍的年轻人充分体验到了军营中的纪律和严整,他们个个像新兵一样卖力气,努力地表现自己。进步快的民兵几个月之后都领到了真家伙,背着闪亮的长枪在村子里日夜巡逻。江一洲忙得顾不上脱下身上的军装,捧着大碗喝粥的时候脑子还在转个不停。一天天过去了,他把村里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摸了个透。
不久,江一洲的长子江小强出生了,江守业抖动着两手拍打着儿子的胸脯说:“一洲,咱江家有根脉啦,你得加紧干哩!得对得起咱先人!”
江一洲捏得手上的骨节“嘎吧吧”一阵脆响,觉得身上的血流得很快。他跑出屋子,几步爬上屋顶,双手叉腰久久地俯看着眼前的村落:泥泞不堪的土路,横七竖八的街巷,那一座座笼罩在青色暮霭中的土坯房子,像一个个躬腰驼背的老头,闷闷地喘息着,等待着更加难挨的黑夜;还有那一片片把村落围得像孤岛的大水,一块块荒废闲置的盐田,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喊。在那一刻,江一洲的内心被一种既沉重又宏大的东西涨满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人们过上好日子!要对得起先人,更要对得起后人……
陈月秀躺在被丈夫烧热的大炕上安安静静地坐月子,没人照管的江小凡便每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在村子里转悠。她不知道爸爸领着他那些村干部走东家进西家的是为了什么,不知道爸爸带着他那些年轻的民兵日夜训练是为了什么,更不懂爸爸在全村大会上拍着桌子、挥着长枪讲的那些话,她只觉得新鲜,觉得爸爸威风。她只知道爸爸回来以后,整个乱七八糟的小渔村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村巷里再也没有互相揪斗厮打弄得满脸血污的人,村里人甚至夜里睡觉不用关院门。人们对这个放着连长不当、却要回村做队长的年轻人又敬又怕。到后来,当人们亲眼看见队长抓了偷窃大队粮食的堂叔交公社严办,对一个几乎丧失劳动能力的疯子却备加照顾,他们心里更是十足地佩服了。
那个疯子叫董会来,在江一洲回村的前一年就已经精神错乱。他每天一清早就红着眼睛、蓬着一头乱发跑到村后的小路上去讲演。他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唾沫星子淹没了半张嘴。“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无非是两个字:一个是苦,一个是死……我们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但是,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阶级还在……我们要为大多数人民谋利益,为中国人民大多数谋利益,为世界人民大多数谋利益,不是为少数人,不是为剥削阶级,不是为地、富、反、坏、右……”疯子冲着面前的空气挥舞着拳头,身子不停地晃动,随着语言越来越密集,他晃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人们支着耳朵仔细分辨,他癫狂的话语居然都是革命言论。在那一刻,他的记忆力异常惊人,他常常连着两三个小时背诵主席语录,一个字都不差。村里人都知道:在没有发疯之前,这个叫董会来的年轻人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后来因为他父亲有历史问题,全家都被拉到台子上批斗,他家里成箱成箱的书也被查抄了,让造反小分队的一个头头拉回家里做了引柴,整整蒸了一个月的干粮。那人逢人就说:书本烧的干粮真好吃,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从此董会来唯一能读的书就是毛选了,这还是他趴在地上磕响头磕出来的,其他的地富反坏连这个权利都没有。在下一次的批斗开始之前,董会来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站在台前领着大家背语录,主持会议的村革委会主任识字不多,他乐得把这个差事交给董会来。如若背错一个字,董会来一天就别想吃饭。所以,每天被批斗完一回到自己的小屋,董会来就忙不迭地净手洗面,恭恭敬敬地对着摆在正屋方桌上的主席头像深鞠三躬,然后拿出那本厚厚的红宝书抱在脸前,背得眼前金星乱冒。渐渐的,董会来媳妇发现他诵书的语调常常莫名其妙地变得激昂,语速越来越快,而他的身子随着节奏也越摇越快。终于有一天,他能把整本的语录背熟了,倒背如流了,他身体的摇动也再没能停下来。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6)
开始的时候,只要董会来在清晨的小路上一出现,村里早起的人便都会围拢过去,笑呵呵地像看一场不花钱的猴戏。听了些日子,不觉得新鲜了,便只剩下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孩子跟在上蹿下跳的疯子后面,瞅准了机会向他扔砖头。疯子却不恼,嘿嘿一笑,接着用更加高亢的声调背诵。瘦得风一吹就倒的董会来媳妇试图拖拽回丈夫,却一次次被推倒在地上。她只有拍着屁股嚎啕大哭。三个挨肩儿的孩子吸着鼻涕茫然地望着自己一脸陶醉的爹和满脸泪痕的娘。董会来已经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家人的吃喝更成了难题。董会来媳妇不得已,常常趁着天黑到外村讨回几块硬得没法吞咽的窝头,架起引柴在水里煮一煮,盛给丈夫和三个孩子,自己则在锅里放些辣辣菜、灰灰菜煮成粥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江一洲回村当了大队长。董会来媳妇跑到江家哭了几回,求队长发点救济。江一洲想了想,同意了,还给董会来安排了一件差事,让他每天打扫村里的几个茅厕,队里算他一个整劳力的工分,一年下来,他家的日子也能糊口。董会来媳妇千恩万谢,一连声地说:“这点活俺家会来能干,他不疯的时候俺拉着他一块干,队长保管放心!”
当时,和疯子一起掏厕所的还有一个遣返回乡的右派。这是江一洲的安排。江一洲向他的村干部们解释说:尹树杰是个大右派,上级有命令,不改造不行,可是像对别的地富反坏一样对待他又显示不出他的特殊性,一定要让人们真正认识到“大右派”的“臭”不可闻,防止他在人民群众里“放毒”,派他给贫下中农打扫厕所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和一个疯子在一起,他也不能再兴风作浪。于是原本专管一县盐业工作的尹局长一丝不苟地掏起了茅厕,江队长准许他开批判会的时候不用到场,免得一身臭气破坏了革命群众的情绪。那几年,龙马村的茅厕干干净净,夏天没有蛆虫,冬天,下脚的地方没有冻住的冰块,就连掏出的粪便都被晾晒好,积攒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留作粪肥。人们对这个整天沉默不语的老右派甚至有了好感。
直到江小凡上大学那年,有一天一对坐着轿车的老夫妇来学校看她,在他们的再三解释下,江小凡才模模糊糊记起了一张面孔。老先生就是当年给龙马村掏了三年茅厕的“老尹”,这时已经是省盐业厅的书记。江小凡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半天问出一句:“您为什么要来看我?您不恨我父亲吗?他当年让您……”老尹握住了小凡的手:“当年如果不是你父亲给我安排了那样一件差事,我可能早就倒在批判台上了!我有心脏病,有一次开完批判会跌倒在回来的路上,疼得抖成一团。是你父亲发现了我,把我背回了老屋。他偷偷地去赤脚医生那里给我拿了很多药。他跟我说:只要你不嫌脏,我给你安排个活,保证你能健康地活着……你父亲,是个真正有胸襟的人啊,他分得清是非!他是冒着风险照顾了我呀……”小凡的眼睛一亮。是啊,父亲是个有胸襟的人,当年那个年轻的江队长为小村办了多少大事!他心里装下了多少东西……
那一年的春天,江一洲从县里领来了一群穿工装的男人,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一来就忙个不停。有的挖坑,有的竖杆子,有的架线。社员们也干得欢喜,他们脖子上的手巾擦黑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陈月秀一手牵着小凡,一手抱着小强,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前面,骄傲地看着江一洲指挥劳动。木杆子上的黑线架完了,小凡望着几只燕子轻盈地落在黑线上面,可是那些穿工装的叔叔们顾不上听小燕子唱歌,他们挨家挨户地挂上一只只亮泡泡,像小瓜一样。江一洲纠正小凡的叫法,告诉她那叫电灯。他说只要一通电,那小灯泡就大放光明,让黑夜变得跟白天一样。江一洲是大队长,他的话让全村的人欢呼雀跃。那天的工程一直干到天黑,江一洲一声令下,电工合了闸,顿时,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光明之中。男人们互相擂着胸膛,提来整瓶的老酒对饮,女人们则把针线活拿到灯下,看着那细密匀称的针脚,看着绣花绷子上仿佛活了的金鱼、鸳鸯,合不拢嘴巴。小孩子们在饭桌前追追打打,他们能看清彼此脸上最细小的茸毛。那天,江小凡听见全村人都在唱歌,人们围坐在电灯底下彻夜不眠,连鸡鸭鹅们都扑腾着翅膀,飞到灯火通明的窗台上,咕咕嘎嘎地叫个不停。
后来江一洲不断地给小村领回一些稀奇古怪而又神奇非凡的人,他们给小村打好了深机井,建好了磨房,装好了一台台隆隆的机器,而陈月秀就蹲在灶前,挽起袖管,给那些人烙出一张又一张喷香的大饼,炒菜的香味漫散了整个村子。小凡偶尔听人说:“咱队长真傻,给村里办事不派公饭,天天磨自己家柜仓里那点粮食,看把个女人累的,锅都没个刷干净的时候!”可小凡没听过妈妈喊累,她整天不停脚,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她骄傲地对人说:“我家一洲才累哩,他心里装着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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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7)
冬春之交的时候,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江一洲把村里以江守业为首的老盐工们聚到一起,跟上他们,去了海边老滩。那一天,出现在江一洲眼前的,是苍黄一片的混混沌沌的荒滩和混混沌沌的海水,早年在海沿河口设置的简易扬水站早已不复存在:三间低矮的土坯泥屋变成了一堆黄土瘫在那里,四周是一片破碎的贝壳瓦砾,两架用来风力纳潮、扬水的帆布风车早变成了一堆碎木烂铁,帆布成了尘土,在一刻不停的海风吹动下灰飞烟灭……江一洲看见老父亲蹲在那一堆碎朽的木头中间,费力地翻找着什么,终于,头发花白的老埝头抖抖索索地拣出两颗生锈的钉子,在手里掂了又掂,攥住了……江一洲想起小时候自己随着父亲住在那三间土坯房里纳潮制卤,一住就是一个春夏,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
海边的风又冷又硬,半个多月跑下来,江一洲脸上冻得起了皮,整个人黑瘦得不行。他在每天四五点钟就爬起来,敲响村边上工的大钟,挥动着一双大手给男女社员分派任务。闲置了多年的盐田被社员们翻好了、晾晒了,拉着碌碡碾轧一新了,盐池里的地面光滑平整得照得见人影,听得见汗珠溅在上面的声音;旁边的排水沟里几尺深的黑色淤泥也被清除干净,走盐车的池棱全部整整齐齐铺上了青砖。海水解冻不久,靠海新建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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