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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出了自然生命的气味,感受着它的弯曲与律动。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学习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学习的艰苦性,倒像是和亲爱的兰兰搂在一起,幸福地嬉戏着。呵,少年时沾染到一点知识就跟沾染到阳光那样幸福,为什么成年后拥有更多知识了,却没有少年时那种陶醉呢?正是这种缺憾,使我长时间感慨:也许我真正的生命在结束少年时也随之结束了,后来只是在世俗轨道上进行一种惯性滑行。我渴望能够重返少年天真。
阳光在地面上移动,像一片小小的海洋。有好几次,李觉自己也呆任,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那片阳光。他的手刚伸入阳光,阳光就照在他手上。于是,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先前那只手。结果,总是阳光在抚摸他,而他永远抚摸不到阳光……我瞧着他样儿觉得很好玩,并没有察觉其中有什么异样。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跟我讲了太阳系,讲了阳光从太阳照到地球的距离,讲了我们都是宇宙的灰尘变的,将来还会再变成灰尘。他还用极其宽容的口吻谈到隔壁那些大人们,“他们都是挂在某个正数后头的一连串的零,他们必须挂在某个正数后面才有价值。而他们的真正价值,却只有前面的‘正数’知道,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特别有趣的是,他们大都还不想知道,一旦知道会吓坏了他们。哈哈哈……”李觉已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他自己在叙说中获得巨大愉快,他就是为了那种愉快才叙说的。而我,却感到巨大惊奇:原来,我身边的一切都跟神话那样无边无沿。
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话儿……其中都潜藏着神话性质。
每天上午九点半,在医生查房之后,我都到李觉那儿去听他讲课。这时候他总还在吃中药,床头柜上搁着一只冒热气的药罐,黑乎乎的药汁散发苦香。李觉特别伯苦,每次服药前都需要鼓足勇气。他先剥出一颗糖放在边上,再端起药箱,闭上眼睛,猛地将药倒进喉咙,赶紧把搪塞进口里,才敢睁开眼。所以,我每次去他那儿时,都看见他口角上挂着一缕棕色药汁,每次他都忘了将它揩掉,药汁干涸后闪耀金属片的光芒。我为此常感到,他那些话儿是从一块金属中分裂出来的。
我们的窗外就是横贯全楼的长凉台,我们说话的声音能透过窗子传到凉台上去。李觉高谈阔论时,凉台上常有人踱来跋去,作出一副没有听的样子在听。李觉全然不在乎他们,用后背朝着他们,继续高谈阔论。下课后,我回到屋里,大人们纷纷问我李觉讲什么,我就把听到的东西跟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了,或者呆滞,或者惊愕,或者轻蔑,或者连连摇头……都说六号房的那家伙犯神经病。我就和他们争辩,笨
拙地抵抗他们,卫护自己和李觉。最后大人们总是大度地笑笑,不屑于和我争辩了。
我从他们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们似乎在暗暗地恨着李觉,并且竟是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姿态来掩饰着内心的恨。而我,却从中受益无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觉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别人对李觉的打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竟然没有将我压垮,反而使我激励出一颗强大的心灵。呵,这才是我毕生最大的侥幸。
副教授对此一直处之泰然,从来也不问我什么。当我在病房里转述李觉的话时,他总把那份《光明日报》翻得哗哗响,就象要从报纸上抖掉灰尘。整个病区只有那一份报,不知怎的,他有看报的优先权,得等他看完了,病房里其他人才能看。等我们这个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轮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许别人看报时读出声音来,只许默默地看。他说呀,好文章一读就糟蹋掉了,必须细细地看。一旦读出声来,即使自己的声音也会吵得自己不得安宁,更别提别人的声音了。中干他这个习惯是那样的深奥,仅仅为此,病友们也都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叹着:得有多少学问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所以,副教授读报时,他的口舌从不出声,只有他的报纸出声——被他翻得哗哗响。
这天我又通过长凉台到李觉屋里去,半道上碰见副教授。他用一句话儿挡住我:“x乘以y的3次方,‘根’是多少?怎么求?”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后才温和地说:“听不懂是吧?昨天你还给我们讲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数中最有趣味的东西。你听不懂不要紧,用我的原话去问问李老师,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说完,他笑笑走开了。
哦,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倾听我的话,也就是我所复述的李觉的话……我为此高兴了一小会儿,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个大教授的注意,他装作不注意装得那么像,毕竟还是暗暗注意了。这种暗暗的注意岂不比同房那些人惊谅诧诧的注意更带劲么?!……我还猜着点缘故,副教授叫我带给李觉的问题,恐怕是一个挑战。于是。我预先已激动得发抖了。
李觉看见我,劈头就问:“刚才他拦住你干什么?”
我又一愣,难道李觉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复述了副教授的问题,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党,等待聆听一场火热的答辩。说实在的,我渴望他们之间有一场唇枪舌剑。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暗一场双方大屉才学的奇观了。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性,你都说过。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是听不懂,也觉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说过。”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兴奋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身姿怪异的老树,说,“它足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生理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动情。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根本不屑于思维。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忍不住眼泪。我看见副教授在窗外伫立,分明也在听。李觉对他的倾听毫无反应,兀自激动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觉是佯作不见,其实内心肯定很得意。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入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高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迷住了,在病区里,也只有李觉能迷住他。其他病友们都是工农干部,副教授对他们一团和气,然而除了和气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着寂寞。一天,李觉正在大谈秦始皇。副教授终于不请自入,劈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始皇高绝处,在于为之始。始皇不尽意,难以为之继。我以前有个观点,恰可就教于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约你也是读过的,内中有半句话:‘是谓非为尚为之不为,是谓何为不为而为之……’唤,可能有些费解。这半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为我了,当时写到此处,不敢全说,也舍不得不说,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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