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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也因此,可以说它是一种身外之力。186txt换言之,一个人出于性格所做的事,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性质,而且,越是性格强烈的人,越是身不由己。你可不要以为我唠叨这些都是他妈混账闲话,绝不是。
我父亲发病是在去年的夏天。当时可不是什么混账癌症,只是黄疸型肝炎,不过,五腑六脏都受了感染,还伴有胆管结石、胃溃疡之类的并发症,手术风险极大。调养一段时间后,医生说可以做手术时,因为费用不够,只能出院寻求中医治疗。我四处打听访到了一个名中医,自称医术高明,医好病人无数,他家堂屋板壁上挂满了病人送来的谢旗,上面全他妈写着“妙手回春”这个混账成语。我以为他很厉害,他看过我爹的情况后也说满有把握,就吃他开的药方子。结果到年终,病情突然转恶,又送到医院检查,结论是癌症晚期,即便全世界最高明的医院也束手无策,回天无力了。我这才醒悟,这个中医纯粹是个脑子进水的混蛋,他那药方千篇一律开给每个人,不区分不同病人不同年龄不同节候的具体情况。说他医术高明那是不假,因为他不仅碰巧把一些病人医好了,他还可以把一个好人医成病人,把活人医成死人。这混账王八蛋!我忍不住去责问他,他却说什么我们应该早点去找他,在我爹一得病就去找他,因为去医院做那些ct之类的检查伤了很多细胞,诸如此类的屁话说了一大堆,全他妈是推脱责任。我当时真想把这混蛋痛揍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不想安葬父亲后,没多久听说那混账医生自己死了,死得好莫名其妙,这真他妈是好人自有好报了。
我爹死时我一声都没哭,真的,不是我不想哭,是我确实哭不出来。在梦中哭那是另一回事。我当时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全听老人们的安排,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守灵就守灵,该跪拜就跪拜,该送葬就送葬,该吃斋就吃斋。但是我要说,父亲临终的情景对我触动太大了,再过一千万年,我也不会忘记。当时父亲知道自己不行了,仰在床上对我说(声音当然很微弱):“人固有一死!我死不要紧,只是还没看到你成家(我哥和我姐那时候都成家了),我心里放不下……”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啜泣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痛哭。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了父亲苦难的一生,此刻却病成这样。我突然忍不住高叫了一声“爹”,就高湖决堤一般恸哭了起来。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哭,我哭起来真他妈是海啸山崩啊,实在是太响了,两边的人都吓着了,他们肯定以为我疯了。
我就抱着父亲哭,两个都哭。好一会儿,父亲先平静下来,努力说:“莫哭,儿哟!莫哭!……你还没成大事……我看不见了……”这句话没说完,他就昏睡过去了。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醒来过,整天昏昏沉沉。到晚上十一点,他眼睛睁得老大,拼命四顾,肯定是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当时满屋子的人,很多亲戚朋友聚拢在周围。我们兄姐弟三人守着父亲,哥哥握住父亲的手,姐姐抱住父亲的头,我抱着父亲的脚。只见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一直瞪着,那眼珠子拼命转动。没多久,呼吸开始变慢了,嘴巴张开。大概三分钟后,呼吸越来越慢,双眼缓缓闭上,右眼闭到一半而止,呼吸没有了。十秒钟后,有一口长气从肺部缓缓呼出,一阵咯咯之声随之传出,直至消失于无……
父亲死了,时间为晚上11点31分,旧历十二月二十三日子时。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莫哭,儿哟!莫哭!……你还没成大事……我看不见了……”此后的日子,这句话犹如一具重磅,时不时捶打着我的心。
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他死时的表情:嘴巴微张,右目未瞑,脸上一副疑惑惨淡之相,那表情仿佛在表示:“到底怎么回事?我这一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还没什么呢?还没想好?还没说完?还没活够?还没做好准备?……总之,那脸相看上去意犹未尽,似有所问,有所牵挂遗留,而死亡猝然来临,不及细想就撒手而去了。天哪,这表情太震撼了,多少次想来都让我颤抖!此后我一想起父亲,就禁不住想起这个表情,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凝固的记忆。
当时哭声混杂,哥哥姐姐放声大哭,母亲也在恸哭,很多亲戚朋友都在哭,真哭的假哭的礼节性哭的,都有。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完全像机器一样,看他们给父亲洗身,拔牙,穿寿衣,诸如此类。然后是我和我哥还有另一个亲戚帮忙,一起把父亲抬到堂屋的灵床上,我抱父亲的头,我哥抱脚,另外那人抬腰。快到灵床时,我稍一不慎滑脱了手,父亲的头猛然仰翻下去,那眼睛顺势突然睁得老大,帽子也掉落了。幸好我没慌(机器不可能慌),一手托着父亲的头,一手去把帽子捡起来,依旧戴上。抬到灵床上摆放好,我才伸手去把那双圆睁睁的眼睛合上。当时只有我敢这么做,因为好一阵子都没人去合上那眼睛,我才去合上的。
不知为什么,碰到父亲那双圆睁泛白的眼睛时,我的手抖了一下。也许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这个动作是我今生唯一一次对父亲做的,也是我最后一次跟父亲接触了。天哪,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跟父亲接触?第二天,父亲入棺,他最后那个表情便永远滞留在了我心里。我希望你也记住这个表情,那种意犹未尽的疑惑和惨淡,无数次重现在我后来的生活中。
16
我被电话从梦中吵醒来,快到中午了。电话是我妈从贵州家里打来的,今天大年三十,我妈问我还有没有钱,有没有人跟我一起过年,买了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多吃些东西之类的。我妈每次打电话都要我多吃,恨不得我的胃把天下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装入其中她才放心,才痛快。她总是担心我吃得太少,而喝得太多——她当然知道我很爱喝酒。她自己也爱喝酒,但称不上酒鬼。在贵州想做个酒鬼有点难度,那边酒鬼太多,竞争太激烈,在我家那地方,你随便在街上碰到一个人都可能是酒鬼,所以想靠喝酒混出名堂可不大容易。
反正我妈问我,我就跟她说我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不少钱之类的,要她别担心。她想给我点钱过年,我没答应。我知道她挣钱不容易,她在家就跟人家烫衣服,一件五毛钱,碰上赶场的日子生意会好一些,平时可不怎样。要我说,烫衣服这种活儿,取决于社会上装模作样的人多不多:装模作样的人越多,生意就越好;反之就不好。不过在我家那地方,装模作样的人还真不少,他们喜欢把一条原本很旧的裤子熨得溜直笔挺,其实怎么熨也不过是一条旧裤子。换是我,就从不会熨什么混账裤子,我的衣服从来是实在脏了就洗一洗,打死我也没想过要去熨。当然,我也不会像一些混账新新人类那样,自以为是他妈西部牛仔,故意把裤子弄出一些破口子,以为那好看、时髦,我简直想吐!
我妈问我怎么还有钱,我就实话告诉她,是女朋友叶迩牵送的,另外弹吉他也能挣一些。她有一阵子不说话,好像在那头哭,我听到抽泣声,尽管她在控制。你知道,我父亲是在去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那天去世的,当时马上要过年了,你可以想象那个年我家根本过不成。我妈希望我今年回去,好好过一个年。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前面说过,我当时思想很混乱,在把思想好好整顿一番之前,我不想回家去。还有,我对回家也充满了无奈,每次回家我都觉得特别难受,感觉和亲人们没什么可说的。亲戚朋友一碰到我,就会以一种对我寄予厚望的口气问我毕业后想干什么之类,一提到这些混账问题,他们就千篇一律建议我去从政,当官才是他妈最大的前途,诸如此类的话我一听就恶心。见鬼去吧!要我去当官,不如把我杀了干净!
我不想去说服他们,也无法说服他们,因为我无法把他们提高(或降低?)到我这种境界,我无法根除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识。我不能说服他们,他们问起来我又总不能一概闭口不答,就只能虚情假意跟他们应酬,这实在太要命了!我受不了这些混账应酬!总之,回家对于我差不多就是一种炼狱,而我更喜欢一个人炼狱,不喜欢在人面前装模作样。说到底,亲人们根本不理解我,即便是跟家里人,在一起也只能谈论一些过去的童年往事才觉得好玩些。问题是,我现在追求的可不仅仅是“好玩”这档子事,我要为自己确立一个意义,一个惊人的意义,一个让那些庸人们毛骨悚然的意义。这在我最近看了尼采的著作后,更是如此了,甚至非如此不可了。
我这样想时,就用一种铿锵的语气劝我妈,要她别难过,说我在这里很好,我甚至还笑着对她说,我现在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这一点她多少能理解,她知道我特爱看书,在家时我一看书就是一整天。当然,她并不理解我对孤独的渴求,这是她永远不可能理解的,我也不奢求她理解。然后,我那小侄子——我哥的儿子——也来跟我说话,叫了几声“二叔”。这小家伙今年四岁多,嘴巴很甜,家里开始教他读一些古诗词了。我问他最近学了什么诗词,他背了一首李清照的《如梦令》给我听,是那首“常记溪亭日暮”。我又听他背了一首《春晓》,他还要背下去,我说够了,少不得夸他几句。虽然我很喜欢听他背,但我不想在电话里耗下去。最后还是我妈来说话,又说到要我多买些东西吃之类,这大概是她第八百次说了。天哪,总是要我多吃,好像我这胃是个混账无底洞似的。
挂了电话后,我躺在床上抽烟,想一想今天该怎么过。刚才我跟我妈说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实际上什么也没买。我清算了一下口袋里的钱,买书花了一百多,买那套白色中山装花了三百,加上其它一些零星消费,现在还剩两百多。我想先去超市买酒、辣椒、番茄,还有一些熟食之类,总之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其实,要问我真正想买的,还是买书——我想把尼采所有翻译过来的作品全他妈买下,这大概要花至少两百多块。这样想时,我盘算一下口袋里的钱,经不得几下折腾了。
这时候,我姐又打电话过来(她和我妈都在我家那个镇上),问我还有没有钱,她想打三百块钱给我过年。我说我还有钱,没答应她。我知道她没有工资,那钱肯定是跟她那小气丈夫要的,我想象她跟他要钱时的混账情景……,我简直懒得想下去,马上甩开念头,就说我还有钱,不需要钱。我那小外甥自然也来跟我讲几句话,他今年才三岁,叫了几声“二舅”,吐字还不大清晰。
挂了电话,我一时心潮起伏。每次跟家里通电话,总是这样,老是听到“二叔”“二舅”叫个不停,叫得我心里发慌。我承认被人叫“二叔”“二舅”是一件舒心事,但这舒心本身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性质。这些呼喊让我觉得有些不好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套入其中,那是一种顽固的势力,使我无法独立,无法去追求我一直在追求的意义。是的,这些呼喊就是在提醒我,我永远是那张亲情之网中的一分子,我将永远是一个精神未断奶的人,这太他妈要命了!
我躺在床上发呆,大约有半小时,突然回过神来,开始考虑现实,也就是考虑钱的问题。想来想去,我打算今天还是去地铁站弹吉他,也许能弄点钱,争取早日把尼采那一批书买下。我才不管他妈什么过年不过年呢,我对节日向来没什么概念,这都是人造出来的玩意,如果一定要过节日,那每天都是我的节日。我就要今天去弹吉他,管它什么大年三十,甚至恰恰因为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反而更想去呢!我就想在全国人民都在看那混账晚会的时候,去地铁站吼上几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跟大众做相反的事情,特别觉得快乐,要我随大流我宁可去死,真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17
起床后,我穿上那件白色中山装,在镜子里望望,感觉还真有些不同。我想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去超市。外面那条混账小街的吃食店全他妈关门了,我只好转回学校饭堂来吃饭。饭堂里也是一片萧然,空空落落,没看到几个鸟人。
这时中午一点钟了,叶迩牵发短信来约我上网,她要看看我穿白衣服的样子。这小妞真好玩,你简直拿她的好奇心没办法。我那台破电脑没有摄像头,只好去网吧。网吧里还真他妈热闹,一年四季总有那些怪模怪样不大不小的孩子在那里玩游戏,就算是大年三十,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雷打不动在那玩,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摁着那几个键,叫天叫地,好像这就是他妈天底下最好玩最要命的事。天哪,大好时光耗在这混账玩意上,换是我,杀我头我也不玩这鸟东西!我对游戏简直厌之入骨!我认为这东西是使人从身体到脑力都面临严重退化的罪魁祸首,应该把那些发明游戏的鸟人全他妈送上断头台,砍头一百次!
我在角落里找了一台电脑,那里稍微安静一些。叶迩牵是在家上网。她看到我穿白色中山装的样子,笑了起来。看得出她很满意,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我从她脸上看出来。后来我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是女的,只看到腰部,单从那腰来看,很是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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