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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车站的一条旧椅子上,椅子的油漆已经剥落,一些小虫在椅子底下撞击。空气里烟雾腾腾的,有人打了一个很响的屁。我从椅子靠背的间格里望出去,看见许多墨黑的颈脖。
“那座木桥快断了,走在上面悠悠晃晃,我一直迷迷糊糊的……”邻座正在跟谁哀哀地诉说,他一诉说起来决没个完。淡青的烟雾里显出一口粉红的大牙,褐色的唇蠕动着,一张一合,发出很响的一声磕碰,里面破碎了两颗,唇往外翻,正在用口水吞下。
我闭上眼,竭力要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操场,屋檐水日夜滴答作响。那孩子的脸十分白皙,永远于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当太阳从瓦缝里射进教室的时候,他穿着学生蓝的衬衫坐在我旁边,胸前别着一只蝴蝶标本,标本的翅膀上浮着几个大金点子,孩童的目光温柔而羞涩。几十年以来,一触到那目光,我的血就烧灼着血管。
我站起来,顺着墙摸到外面,决心踏遍每一条小巷去找他。风吹得屋顶的瓦片刺耳地擦响,我在半夜敲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骇怕地看见里面的镜子发出反光,一条大青虫爬在镜子正中央。我动一动出汗的脚趾头,地板很厉害地颠动起来。但是我知道,只要布谷鸟轻轻地叫三声,我就会很快地遇见他。他的胸前永远别着那只金蝴蝶,牙齿熠熠生光。
有一次,我在遇见他的时候决定:第二天夜里还在同一地点与他相会。第二天夜里我跑到那个地方,跑得气喘吁吁,然而他的形象已经褪色了,学生蓝的衬衫又灰又白,头发成了老鼠色。一个医生走过来,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也许患有癌症,脸上始终藏着诡谲的微笑。那天夜里是个倒霉的日子,因为有人企图挖空房子的地基,捅开纱窗,放进一条眼镜蛇。早上起床时,我的两只耳朵肿得硬邦邦的。
我的确在白天看见过他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太阳很毒。我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很羞耻。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侏儒,苍白的小腿上连一根汗毛也没有,而且也和我一样,上了年纪。他不认得我,像贼一样低了头溜过去。我站了好久,一直到沥青马路在我脚底溶出两个坑洼。
时常,出其不意地,我们又在夜里相遇了。那是在墨黑的房子里,在许多镜子之间。他的周身异常温暖,我听见血在他的血管里“扑扑”地流过。我建议和他玩一种游戏,就是两人手牵手走进那些镜子里面去,我们把青虫打落在地上,朝着镜子外面吐口水。那孩子的笑容永远于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
“列车四点半到站。”一个老头在角落里说,并不停地咯着痰,我听见那种声音我的肺就胀满了胸膛,挤得我想要把它呕出来。许多黑影子靠墙扭来扭去,一个婴儿跌在水泥地上,闷闷地一响。“布谷鸟马上要叫了,”老头告诉我。他的眼里有两盏昏暗的油灯,“每当布谷鸟一叫,我就闻见松蕈的味儿,七十三年来总这样。我在这个角落里看了你很久了,你一直在等那一声叫唤吧?我认得一个人,他得癌症死了,他老挣扎着不睡,等呀等的,他过于消耗了精力了。你感到的是一棵树吧?我猜得对不对?各人感到的都不同,有人闻见菱角香,有人看见小红帽,而我,就闻见松蕈的味儿,那种味儿我闻惯了,已经有七十三年。”
在屋后,有一个人总在挖一个泉眼。“吭吭吭……”那响声长年不断。我从未看见过那人,每次我跑出屋外,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一把锄头扔在坑边,还有一个生了锈的水壶。他所选择的地势很成问题,那里决不会冒出泉水来。我认为那人是一个乞丐,样子长得十分像我。我去问妈妈,妈妈说没有什么泉眼呀,一定是我看花了眼,还说我整天嚷嚷吃不饱,像饿狗一样在屋里搜索,真岂有此理。
有一天,我正好敲那些紧闭的门,忽然发现敲的是潮湿的砖墙,一摸指关节,已经敲烂了。我侧着身子想要从小巷退出,却找不到进来的路口了。我转来转去,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落进了井底。那一夜,布谷鸟没叫。早上我的眼内长了白内障,快要长到瞳孔了。妈妈说是由于我体质太虚,建议我不停地吃补脑汁。我连吃两天,直到连眼皮都打不开。第三天,他来了,我的全身像火烧,眼珠红通通。我们并排坐在教室的座位上,我失手打翻了一个墨水瓶,他羞涩地微笑着替我收拾墨迹。孩子的嘴唇红艳艳,一绺黑发垂在眉心,他正盯着我稚嫩的嘴角,和辫子上的红头绳。我屏住气聆听,我知道,只要外面的钟声一响,他就要褪色,我的眼角就会出现鱼尾纹。我摸了摸滚烫的课桌,难受得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对他说:“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你等我。只要我们约好了,第二天就能见到,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两次。我们往往在分手时忘了约定下次见面的事,这很不好,这一来,我有时很久见不到你。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过你,我在心里说:那是他,他一来我就知道了。后来走来的是一个侏儒,我心里却认为那是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清。”钟响起来了,他的嘴唇变成绿灰色,我狂怒地冲出教室。那老头紧跟在后面说:“这种事并不奇怪,人人都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形象、声音、气味,会发生在布谷鸟叫的一刹那间。比如我,就只是闻见松蕈,我可以证明……”
我决心要在那温馨明媚的一瞬里停留。我坐在谷皮树下,空虚如一件袍子。“哒哒哒、哒哒哒……”红红绿绿的金龟子像雨一样落下来。我伸一伸脖子,身上的衣服就要随风飘去,我用干燥开裂的指甲在树皮上刻了一个“他”字,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蚕豆大小的螺旋桨。猫儿嚎叫着从我两胯间窜过去了,每次都是那只贼眼的猫。当我刻着“他”字的时候,那奇妙的感觉就如蓝衬衫坐在我的身旁。有时在黄昏,听见那人在屋后挖泉眼,看见一朵紫蓝色的牵牛花在幽暗中招摇,也会有这种感觉。那时脖子渐渐地泛红,眉毛弯得像两把弓。最后总是见到那只绿眼的黑猫。
我问妈妈:为什么在深夜,每一张紧闭的房门一敲就开,然后看见同样一面可怕的镜子?妈妈说,那是由于我患有肺气肿。凡是患有肺气肿的人,都喜欢在夜里去敲人家的门,他们的内心世界不平衡,一生都在冒险的冲动中。她说这话的时候,中指的指肚如蛇头一样摆动,然后她很清晰地接着说:
“我看见过你的那个人啦。”
我怪叫一声,用十个指头用力抠挖墙壁上的石灰,直抠得指头流出血来。
在黎明前,往往有很多东西在纱窗上撞死——“喳喳喳、喳喳喳……”我走到屋外,听见背后尾随而来的脚步。“启明星一直在那边游来游去,会不会是一只飞蛾?”那老头的声音从牙缝里吱吱叫。我回过头,确实看见了他,原来他是一只老鼠。我记得这老头原来不是一只老鼠,但墙边这只老鼠的确是他。他正瞪着我,动了动胡子,眼珠像两盏油灯。
“蝴蝶标本……”我昏昏然咕噜道。
明明是老鼠的乱叫,我的耳朵却听出老头的嚷嚷:
“请看天边那块红玻璃!好多年,好多年,那时还不曾有恐龙和鲸鱼,就已经有了布谷鸟。鸟儿一叫,还有松蕈、蝴蝶、小红帽!”
水管边有个洞,他一纵身钻进洞内,伸出小小的贼头,仍在嚷嚷。
太阳一出来,我眼里的白内障就开始恶化。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挖泉眼的人——是风吹着一根断裂的枯枝拍打树干。这正是那个人,在黎明时挖得汗流浃背,轰响声震得我耳内长出两个疖子。
我明白,这一次,我又失去了那动人的一瞬。我抱住火炉,全身萎缩成一个皮囊。有人起床了,响起牙刷敲击漱口杯的响声,然后是最后一股含着山菊花香的清风匆匆而过。
我知道在明天,或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我又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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