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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做什么正事,几乎都是在温涯长大的城市里走走停停。
看他小时候拍照的那个江滨公园,看八女投江雕像,也去看他的学校,看旅游宣传册上的地下森林和镜泊湖。
牧野很喜欢养大温涯的地方,他总觉得这地方也算与他二人有缘——牡丹江别名雪城,温涯的来处与他们的霜雪峰一样,一年里有着很长的冬天。牧野很向往这里白雪皑皑时的模样,便和他约好了冬天的时候再回来。
温涯的生日将至,他临行前一天,一家人提前给他过了生日,大舅去买了蛋糕,又把上次没喝完的泸州老窖翻了出来。这次牧野倒是好好地陪舅舅喝了两杯,结果牧野没醉,反倒是舅舅醉了,一直搭着温涯的肩膀说他很高兴,说到后来却红了眼睛。
温家大舅是真的很高兴温涯有了个伴,尽管这个“伴”,不是他们想象当中的,一个温柔正派的、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可他毕竟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十八岁离家,今年过完生日就是二十九岁,离家十年,年近而立,形单影只,连恋爱都不曾谈,小到吃饭看电影,大到住院搬家,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
大舅其实也曾为外甥忽然跟自己出了柜这回事失眠了几宿,只是他对于温涯的愧疚太深,以至于让他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温涯总说他对自己的现状满意,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还说他就算是读了大学,毕业也无非是进了大厂996,收入也未必就好过现在他拍网剧多少。可是只要想想他本可以拥有的人生,想想他这十年里那些他们知道的、不知道的苦楚,他们便不忍心再让他在这个家里有什么不称心。
何况这几天他们都是亲眼看到,温涯明显比上一次回来看上去气色好,结实了一些,人也高兴,眉间没了淡淡的郁结,走起路来像个少年人一样轻快,是沐浴在爱里的样子,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都从未有过的。
跟牧野在一起后,他应该是很幸福的,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呢?
那天下午,离家前,姥姥翻出了一个红色绒布盒子装的金戒指偷偷塞给温涯,温涯逗小老太太:“不给大孙子留着啦?”
小老太太脾气不好,一半是气她那个未婚生子、却把担子丢给了大哥的糊涂女儿,一半是气温涯那个不知是死是活、只提供了一颗精子的便宜爹,在他幼小时总要嘴上挤兑他几句,总说他表弟才是她的宝贝大孙子,他就是个小讨债鬼。可她也不是什么硬心肠的人,相处日久,也便不再说那些刻薄话,后来他离家在外工作,回来了她总要骂他瘦得猴一样,然后又塞给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省出来的几百块,让他把自己养胖点,可别像他姥爷那个没福气的短命鬼。
小老太太听见他揶揄她,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说:“咋?你不是我大孙子咋地?拿,你一个,小牧一个——我昨天比量过了,他手大,你姥爷那手也大,应该能戴,戴上了你们俩就好好过日子,不许分开,不许吵架,知道不?”
温涯笑着认真答应,弯身抱了抱老太太瘦小的身子。
温漫漫则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个鞋盒子,说是温老二工作赚了钱,过年回家时给他带的礼物。温老二是指温漫漫的亲哥、温涯的表弟温潮,温涯打开了鞋盒子看看,是双某大牌的白色球鞋。温涯还记得,温潮小时候跟他很亲,他离家以后,两个人却生疏了许多,他也有点没想到温潮会买这么贵的鞋子送他。
温漫漫吐槽说:“又贵又丑,直男的审美是真的不行。”
温涯好像有点想起来了。温潮刚刚读高中那年,他给他买了新手机和球鞋——那时他人在聚点,赚钱也不容易,不过自己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很能理解十六七岁的男孩儿们那些奇奇怪怪的自卑和自尊,总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什么。十六岁时的温潮别扭得很,不愿意收,他就说大不了等温潮以后赚了钱,也给他买,买更贵的还他,本是玩笑话,却没想到他记了六七年。
温涯去把鞋子换上,他如今身上比从前多了朝气,穿着条纹T恤牛仔裤,配起这双鞋居然意外地好看,有种干干净净的少年感,看得温漫漫嗷嗷狼叫,按住他一顿猛拍,说要发给温老二,怒赞一下他的审美。
温涯也拍了一张发了朋友圈,附文“弟弟给买的”,几分钟后,温潮点了个赞,过了几分钟,又别别扭扭地评论了一个大拇指。
温涯莞尔,就穿上这双鞋离开了家乡,飞赴湘西苗寨。
*
温涯一向喜欢依山傍水的小村。
青瓦房,石板路,老牛、小黄狗、大公鸡,夜晚的炊烟,祭神时的傩戏,看老人们悠悠闲闲地在树下下棋,看小孩子们招猫逗狗,从村东跑到村西。
前生,他自知寿命不久,便寻了一个那样的小地方安身,只可惜那时他身体的情形坏得太快,只个把月的功夫就已经病得没什么力气,没法自己劈柴,走路要拄着竹杖。小院子荒破不堪,他也无力布置打理,没有养护院的小黄狗,也没有会打鸣的大公鸡。村中祭神时他从没去看过,邻家婶子带回了祭神的猪头肉分给他吃,他只吃了一点点,克化不了,差点把脏腑都一并吐了出去。
那些邻居倒是真的善良可亲,也不问他一个苟延残喘的异乡人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他留了银钱,请邻里帮他买菜买米,他们便每回都实实在在地帮他买回来好多东西。
不过,他的小房子总共也没有升起过几次炊烟,那种理想当中的生活,他究竟是没过上几天。
这回,他才总算有机会好好地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小地方小住一阵,每天去看村头的小学,帮忙铲沙子,刮大白;有时跟村中的孩子们闲话,问问他们希望学校是什么样子,希望图书室里有什么书籍;到了晚上,就和牧野睡在一户农家,枕着蝉声风声入眠。
学校的图书室还没有修好,他便认真地把小孩子们提到的书整理成表,自己有什么想法也添到上面去,已经列了四五页。
他模样生得俊秀,个性对小孩子而言又十分可亲,才几天的功夫小孩子们便都聚到他的跟前来,跟他蹭零食吃,还要加他的QQ。温涯带他们去村里的小卖部买棒冰吃,想想自己吃一整个有点过分,于是便掰了一半儿递给牧野,自己则坐在孩子堆里吮得舌头上都是色素,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用磕磕绊绊的汉话讲熊出没和小马宝莉。
牧野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叼着冰棒拿出手机偷拍,眼尖的小孩子看到就扯着嗓子叫:“叔叔!他在偷拍你!”
温涯忍俊不禁,抬起头对视上牧野,也不知道他的脸皮什么时候这么薄,被小孩子起哄也能脸红,教小孩子们说:“看破不说破,你看,说破了他就不好意思了吧?”
小孩子们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好意思,但还是嘻嘻哈哈地直乐——他们其实原本有点害怕高个子叔叔,因为他不笑时看上去总是十分不好亲近,不过只要另一个叔叔在这儿,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他的嘴角会翘起来,整个人身上的气场也会收敛下来,大家笑他他也只是会流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如此过了几天,便到温涯的生日。他们是来替孩子们翻修学校,寨子里的人都对他们很关照,借住的家里的阿伯偶然听说,差点发动寨子里为他摆长桌宴。
温涯吓了一跳,赶紧去拦阿伯,家里一阵鸡飞狗跳,打架一样才把人拦下。
牧野一大早在厨房里为他擀寿面,捏寿桃,听见响动便满脸满身面粉地出来,像只掉进面粉袋子里的小狗。温涯哭笑不得,牵着他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从旁边捡了块布沾水帮他擦脸,擦了两下才发现是抹布,只好又用手擦,抹得他脸上一道一道的,反倒更显滑稽。
院子里没人,温涯捧着他的脸又擦了几下,忍不住凑近了在他的唇角亲了亲,牧野注视着他,忽然情动,将他揉进怀里同他亲吻,松开时两个人身上却都蹭得像是刚刚去帮忙刮了大白出来。
晚上温涯吃过了寿面,与牧野牵着手沿着横穿村寨的小溪闲走,走去瞧村中一棵据说长了几百岁的青冈树。
天色已经变成了鸵鸟墨水一样的浅蓝,一弯白而干净的月亮斜斜挂在天上。
牧野走到长出十几个分干的青冈树下,问:“要不要看看你的礼物?”
温涯好笑地说:“你那碗寿面已经撑得我现在还打嗝儿了,还要什么礼物?”
牧野微微一笑,低下头虔诚地亲了亲他的掌心,低声说:“那是牧野做给你的。”
“该看看牧长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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