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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兽潮
即使以山继祖悠长人生的阅历来看,这一年的冬至日都显得特别寒冷。他是烈山部落里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长。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称作群峰之末,倚靠着南疆莽莽山系南麓,面朝广袤无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个人族五疆,也称得上是最为偏荒的小寨之一。故老相传,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拓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
此刻山继祖正从部落外归来,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几天几夜,分别拜访了烈山左近的两个部落,望河和丛黎,与他们的族长耆老们进行商议,内容大抵是各部之间累榷不决的陈年旧账。这片群山生养的部落们,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谊,然而相互之间也颇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争端莫过于各部分界以及交叠山林的产出配给,对此谁也不能拿出一个众人咸服的章程,只好约定每年碰头更订规矩。
要说往年,此类例行会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强的后辈代行其劳。此番亲身游访,却是老人兴之所至。而诸部所议,也不止山林财货等凡俗之事。几位部落中修为最为深湛的老人,还会就近年的修炼心得进行切磋印证。此外,便是谈论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现的巨大震动及天地异象。彼时北去数万里之遥屡惊天巨响,群峰之末虽止受到余波影响,却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间鸟兽惊突。嗣后,那方天域骤积七彩云霓,顷刻间变幻莫测,盘亘数日方才消散,纵然远在万里,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对此说法不一,有消息灵通者,便云其时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与之鏖战不休。看那惊天动地的气象,许是惊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辞间颇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处,不能博信于人。诸酋寻思,妖王怎地无声无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转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绝非我等碌碌侪辈所能匹敌。一时之间,众人吁气之余,也不由得相视哑然。
这几日,自北方席卷来一次少见的寒潮,空气一夜之间变得冰冷如刀,隐约间还可看见飘飞着细碎的冰凌子。观测气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种行为,作为部落的酋长,更有责任从时节的变化中获取隐秘的信息,用来安抚和指导族人。山继祖迈着略显疲缓的步子,绕行到部落南面的落马坡上,寻了一块平整的青石坐定,双目微阖,好似养神祛乏。
坡上山风忽劲,呜呜的声响,仿佛有山间精怪如泣如诉,山继祖瘦削佝偻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袭老旧麻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如此少时,许是觉得冷了,老人这才起身向着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达五丈的寨墙全由点苍山系特产的云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长着致密的藤蔓,看起来郁郁葱葱,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则呈现一种暗沉的色泽,满布着密密麻麻的坑洼,这是部落千百年岁月里所经历的大小战斗的隽永记忆。
岩墙上高耸的箭楼传出高亢的呼啸,几条迅捷身影已经驰出了山门,向着山继祖迎来。一溜汉子须臾间到了跟前,尽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肤上隐现各色纹路,透着一股子剽悍气味。为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气势浑凝如俦,全身上下除朴素皮袍外,另妆有几处兽骨尖牙装饰。他满脸殷切地上前搀住老人,道一声族长辛苦。余下汉子推推搡搡,争抢一般见礼,直把山继祖挤得好似风中衰草。
眼见自家儿郎如此活佻,老族长不禁又气又乐,手头一根木杖却不含糊,敲闷葫芦似的挨个打在汉子们头上,引来一通怪叫。为汉子咧着嘴收束了众人,这才吃吃笑着与山继祖答话。
这憨直汉子名唤山鲁,乃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颇具。乍见他性质朴实有如孩提,实则心思缜慎,行止有度。山继祖近年越见老迈,意兴便有些衰颓,幸有此子从旁佐助族中大小事务,方使阖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鲁温声问道:“继祖叔这一去便是七八日,让我等儿郎好生挂念!以后这等劳苦之事,还是让我们这些晚辈去操心吧!”
山继祖皓轻摇,道:“无妨!无妨!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个甲子,平日习惯了出神入魄,以生魂游离天地。似这般行走如常,却是有如观览旧卷,别有杼机内蕴。近来深感残躯境况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汉子们听了却不乐意,山鲁佯作气恼道:“叔父且莫说些丧气话!您的寿数,应当与青山相齐!”
山继祖听罢,无奈地摇摇头,便问了出游几日间族中诸事巨细,山鲁对答如流,显出分明条理,老族长颇感欣慰,面露激赏,忽然眉头一皱,道:“此番穿林过野,见飞禽兽类尽皆惶惶不落巢窠,往圣有言,这是危厄降临的征兆,为叔思来想去,部落附近能够酿成祸患的,也只有那些腥臊犬彘罢了。”
山鲁道声了然,却是并不惊异。原来日前族中丁壮出猎,便在山间现诸多不同寻常之处,回来便报与山鲁得知,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对族中巡弋做了叮嘱,料来并无大碍。此时他心中却存着别事,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听到泽哥儿的消息?”眉间隐见殷切。
山鲁口中的“泽哥儿”即山继祖独子承泽,山鲁与之年岁相近,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结下深厚情谊,于同辈中最为亲近。山鲁秉性温沉,乐居安命,山承泽却志行峻逸,不类同侪。多年前一个春天,山继祖带领贩运山货的车队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泽尾随在后,竟自出了群峰之末,从此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见及山继祖摇头,山鲁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当下洒然道:“大人无需烦恼,泽哥儿虽出外有年,然而祖坛中的本命魂火始终燃烧不熄,想来并无什么危险,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里玩耍,兴许明天,就回来您跟前了呢!山继祖闻言神色稍霁。
不一会儿过了寨门,众汉子一路上见两人说事,不敢造次,都憋着气息,这时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鸟兽散。有族人见是族长归来,皆停下手中活计与他热切地招呼,一帮孩童呜啦啦聚过来,绕着两人追逐嬉戏。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阜,那巅峰处颇有些巍峨构造,旌幡猎猎间隐约是一根插天石柱,正是部落中引为禁域的祖魂祭坛。
却说悠悠万载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贤忖度人妖殊异,顿悟了拔擢境界,从此不以禽兽自视,嗣后又不忍睹视族民龌龊鄙陋,混迹妖丛,遂订立人道育化茫茫黔。这人道精要,不提诸多章程约束,便在这“继往开来”四字上,说人故为人,在于追本溯源,祭祀祖灵先圣,传承接续,不绝血脉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处,无论部落大小强弱,悉建祖魂祭坛,把持祭祀传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须着族中年高德劭者以为祭主,祷告天地,通禀祖灵,授命父母则跪伏一侧,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灵眷顾。新生儿则高卧祭坛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纵声啼哭,或闭目聆听,或神光游离似有所盼,总之各呈异状,好似真有甚么存在从旁导引逗乐。与之相应,若有族人濒临大限,也须尽力返归祭坛,于庄重肃穆之中,脱却桎梏,魂归本源来处,得世间莫大清静。
山继祖神凝气肃,缓步拾级而上,不长的山路倒花却好一阵功夫,终于站到祭坛边缘,却不进入,只在一旁静伺。祭坛形制深沉简略,仅一方浑凝石砌高台,径十丈有余,隐约是极规矩的浑圆形状,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状酷肖阳器,顶部横出数根乌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则耸峙入云,仰之令人气息不畅。柱身色泽深邃,遍布各色符号纹路,细详之下也难窥其义,显出十分玄奥。
然而老族长着目之处却不在此,他极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运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云断翳之能。骤然风势转急,虚无中仿佛有无俦气势倒卷而至,山继祖逆风独立,只看那悠悠天际,云浪翻涌之间,雷霆乍起,状如龙蛇。残眉深皱,口中喃喃自语。
“这节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罢了,却从哪里来的雷霆?”
山继祖下了祭坛许久,心中惊虑仍然横亘不去。那天地异动之远,应在万里开外,只看其余族人并无惊动,于此便当是一无所觉。他也是凭借一族酋之气势,假借祖魂祭坛之能方可目击如此之遥。
入夜,从南方刮来了诡谲的逆风,风中夹杂着含混不明的气息。烈山部落当其冲,所有族人整宿如寝针毡,辗转反复,偏又陷入沉睡,只于无知觉间躁动不宁。老族长做了一个光怪6离的梦,梦见他化作一只蛱蝶蹁跹起舞,眼见山川原野,顷刻间万物生,披上嫣红姹紫。一转眼群山苍翠,春花谢了,夏葩竞绽。不待他饱览颜色,天地里萧瑟突起,万物摧残。到最后,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机。终年之四时变幻,竟压缩在这几个呼吸之间,端的是神异莫名。
不多时,山继祖猝然惊醒,那缤纷绮丽的梦境瞬间支离破碎。待见得浑身上下腻涩不堪,却是汗出如雨,连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头微皱。心下黯然,“果然岁月不饶人!”转念又想:“吾虽年迈,然则浸淫巫道,经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辍,纵不能周身无漏,却哪得似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心中异感更盛。当即凝神观照诸身魂魄,不禁悚然惊惧,如遭极大恐怖。山继祖连忙吐纳数息,只几个搬运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斓彩气,那彩气凝在面前氤氲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继祖从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击在彩气之上,这才将其打得烟消云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飞鹘夺门而出,几个起落掠向山顶祖魂祭坛。
此时正值夜半,烈山阖部上下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端倪,然而这沉寂之中却未显出平和宁定,反是透出几番诡异波动。山继祖身形如电,心念急转,隐隐然有了几分猜测。
山继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圆千里境内一等一的巫人,所习巫法颇具精微之处。他尚在壮年时便已勘破自身诸秘,跨过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天地元气入体。然而后来遭逢一些变故,始终不能定鼎寰宇脱境界,这才转而攻研巫祭之术,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这般梦境,原无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再结合族人所处诡谲境地,便可断定这方天地乃是遭遇了元气动乱。他陡然忆起日间于祭坛上所见,心中不由揣测,这动乱范围恐怕极是广阔。
却说这元气动乱,乃是天地间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诸气,骤然失了法度而呈现的紊乱之象,这些元气轻则诸相搅扰,于万物不善;重则相互攻伐,嬗变成祸,彼时对于修为浅薄的常人来说,便是罕有的大灾难。
山继祖一边飞身上山,一边在心头忖道:“那瑰丽梦境,分明便是阴阳失和,五行交战之具象!”
天地间万物循道而运,轻易间不生变动,然而大道之数五十,尚有其一遁去,于是此间亦有失道之机。这元气动乱,便是失道诸象之一。究其缘起,有自然运化,先天孕育,亦有外力干扰,后天生成。其中最常见的一种,便是对天地元气有着极深领悟的强者引动而生。
而当面临元气动乱之时,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辈,方能抵御侵害。也正因为此,哪怕极为轻度的元气动乱,也非是烈山部落这些寻常人族所能轻易承受的。别看此时仿佛影响不大,倘若是耽搁久了,令暴乱的元气浸入诸身,轻则折损本元,寿命大减;重则当即便有殒命之危。
思虑及此,山继祖便已欺近祭坛,仓促间不忘顿住身形,经一个深长吐纳,拾起肃穆心境,再步至祭坛中央,于石柱之下站定。山风猎猎,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闭目,整治衣冠事毕。不多时,便有一股玄异波动自体内生出,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祭坛。十丈之内疾风忽歇,仿佛有无形界障将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目,只见他眸间氤氲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继祖身形大动,沿着祖魂祭坛边缘疾走,手舞足蹈,须皆张,却是跳起了祭舞来。口中呼嗬作声,有时暗合音律,有时如天地伦乐,仿佛万物声息,更多时候却是含混莫名,好似呓语,状其形貌更如疯癫一般。然而一股苍凉沛然气势冲天而起,霎时间祖坛震动,隐隐然互相呼应。只见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华,好似活了一般流转摇曳,遥遥看去,仿佛火焰升腾。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动静,两个魁梧身影向祭坛驰来,须臾间到了跟前,却是山鲁与其弟山熊。两人皆是族中天资卓越之辈,虽不曾得窥元气堂奥,一举进阶定寰,却也将一身资质打熬得浑凝夯实。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挣脱这浑噩状况。山鲁持刀覆盾,行止威严,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着惨白色泽,隐是兽类骨骸打制而成。那刀棒却也寻常,倒是山鲁手中持着的门板一般开阔的拱形大盾颇有些奇异,只见它当面攒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蛮之气,却不知是从什么兽类身上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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