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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斜坡上方,老爷子步履蹒跚,就像喝醉了酒,认识他的人尤其会这样想。周围一片漆黑,道路与房子里的灯都灭了,没有一丝微光——因为正值战时,德国潜艇在巴西海岸逡巡,和平的货船、客船在此沉没。
老爷子感到胸痛加剧,试图加快脚步,到家就能点上油灯,将谈话中奇妙的句子抄在记事本上。他的记忆已经不如从前。那时的他把对话、手势、事实、案例都留在脑子里,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会忘,根本不用做笔记。把讨论时的要点记下,他就可以休息了。这种疼痛来了又去,已经不止一次,但这次却最为剧烈。啊!倘若能多活几个月,就几个月,他就能把笔记做完,将那些纸片整理好交给善良的小伙子,也就是那个印刷厂合伙人!只要几个月,如此而已。
他扶着墙,努力向四周张望。视力衰退了,却没钱配一副新眼镜。甚至连喝口甘蔗烧酒的钱都没有。剧痛使他趴在地上,呼吸困难。只要再有一点力气,向前再走几个街区,他就能到家,也就是埃斯特妓院深处的一间小卧室。在油灯下,他将用工整的字体书写——只要疼痛能够减轻,允许他这样做。他想起了自己的干亲家库何在绘制奇迹的过程中不幸丧生,嘴角挂着一丝血污。他与奇迹绘制者,他们两个一起做过多少事情啊,在这个斜坡奔跑,在门口推倒那些混血小姑娘。里迪奥·库何去世很久了:差不多十五年,或者更久。多少年了,我的兄弟?十八年,二十年?他的脑子不行了,但还记得铁匠的话,完完整整,一字不漏。他靠着墙,想要重复一遍,必须赶紧记到笔记本上,绝对不能忘了。只要再走几个街区,不过几百米。他提了把劲儿,低声重复着铁匠最后的咒骂。这句话深入人心,因为铁匠边说边用拳头捶着桌子,黑色的拳头与铁砧上的锤子一个颜色。
他去听了广播,都是些外国电台,伦敦的英国广播公司,莫斯科中央电台,还有美国之音。他的朋友玛鲁福弄来了一台收音机,能听到全世界的消息。那天晚上的新闻让人欢喜,“雅利安人”受到了沉痛打击。所有的人都在大骂德国人,“德国纳粹”“德国怪兽”,但这位老爷子却只将他们称作“雅利安强盗”,屠杀犹太人、黑人与阿拉伯人的凶手。在他认识的德国人中,也有很好的人,比如尊敬的古伊列梅·科诺德勒。他娶了一位黑人女子,生了八个孩子。一天,有人向他说起雅利安主义,他从裤子里掏出那玩意儿反驳说:“除非我把老二割了。”
为了庆祝当天的胜利,玛鲁福端上酒,讨论也就此展开:要是希特勒胜利了,他会不会把其他人都杀了,只留下纯种白人?有人说这,有人说那,会,不会,有可能会……铁匠生气了:“连造人的上帝也不能将我们一次杀光。他得一个一个地杀。而他杀得越多,出生、长大的人也越多。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哪一个混蛋也阻止不了!”拳头捶在吧台上,震翻了杯子,剩下的甘蔗烧酒也洒了。不过土耳其人玛鲁福是一位好店主,在众人离去之前又上了一轮烧酒。
老爷子试着继续向上走,反复思考着铁匠的话:“出生、长大、混血,这些都是必须的……”混得越厉害越好:老爷子几乎笑起来,尽管疼痛将十字架放在他的肩上,痛得他不堪重负。他笑是因为想起了罗萨的孙女。她和她的外婆一样美,但是另一种美:柔软的直发、修长的身材、碧蓝的眼睛、褐色的皮肤——多方元素相互融合,才使她如此完美。罗萨,罗萨·德·奥沙拉,祸水般的女人。老爷子如此爱她,没有人能与她相比。为了她,他承受了难以言传的痛苦,做了许多可笑的蠢事,甚至想到去死,甚至想到杀人。
要能再见一次罗萨的孙女该多好啊。她那微笑的气质、顾盼的姿态恰似外婆,可那双蓝眼睛又像谁呢?他还想见见他的几位挚友,去坎东布雷圣殿拜会一下诸神。他还想唱支歌、跳支舞,想与埃斯特的妓女们一起,在妓院里的餐桌上,吃一顿香鸡“欣欣”与鲜鱼“莫凯卡”[1]。不,他不想死,为什么要死呢?这不值得。铁匠到底说了什么?需要记在笔记本上以免忘记,他已经开始遗忘了。书写了一半,需要把它写完,要选好句子、故事、发生的事件,比如那个原本跟着花花公子的“雅巴”突然看上了一个醉鬼,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块抹布。对于这个惊奇的故事,最了解的人就是他了。啊,多洛黛娅!啊,塔代乌!
疼痛将他撕成两半,穿透了他的胸膛。唉,他到不了埃斯特的家了。铁匠的话也丢掉了。多美好的一句话。唉,罗萨的孙女……
他倒在路上,慢慢滚向了排水沟。他的身体停在那里,起初,遮蔽他的唯有夜幕。随后晨曦降临,给他穿上了光的霞衣。
2
圣像雕刻师指着躺在地上的人,微微一笑。他努力站稳,开玩笑说:“这位伙计比我们三个加起来喝得都多。你看他脸朝下趴着,肠子都吐出来了。”他又笑了笑,抬起一条腿,单脚转了一圈。
或者因为酒喝得少,或者因为与死亡接触得多——作为一名职业律师,他总要与罪犯尸体打交道,是停尸房的常客——达米昂·德·索萨少校觉得有些不对。他走近检查了一下血的颜色,用靴子尖碰了碰老爷子的后背,碰了碰他肮脏的短外套。
“早就死了。快来帮忙。”
少校究竟喝多少酒才会醉啊?——圣像雕刻师问自己。这也是这片土地上每个酒鬼共同的问题。他们在这个谜团前自惭形秽,却根本无法理解。直到现在,萨尔瓦多城乃至雷孔加夫[2]地区的蒸馏机都显得不够用。用马奈·利玛的话说,少校能将“世界上的存酒喝光”,却一直保持清醒。
圣像雕刻师和马奈·利玛在嬉笑跌撞中过来帮忙。三人一起把尸体翻了过来。还没有看到死者的正面,没有看到他的脸庞,少校就认出了他。实际上,或许是因为那件短外套,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有些熟悉。马奈·利玛吓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悲声叫道:“是佩德罗·阿尔杉茹!”
少校笔直地站在那里,古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没错,确实是老爷子。在过去的四十九年里,少校一直过得好好的,如今却感到被抛弃了,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是老爷子,没错,唉,没办法了,唉。为什么不是别人呢,不认识的最好?世界上有那么多恶徒、败类,但是这样死去的却是老阿尔杉茹:深更半夜,猝死街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唉,居然是他老人家,太不幸了!”圣像雕刻师的酒劲降到了腿上。他坐在路边沉默不语,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将尸体的手从污泥里拿出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每逢周三,无论刮风下雨,阿尔杉茹都会到圣像篷子里找他。他们先去奥斯马里奥的酒吧喝几杯冰啤酒,再到“白房子”的坎东布雷吃阿玛拉圣餐[3]。温和的谈话,夹杂着各种话题。其中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好人,快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讲点有意思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尔杉茹大师,没什么新鲜的。”
“哎呀,你知道的……我的好人,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都是些有意思的事,有的让人发笑,有的使人痛哭。来嘛,老伙计,快把话匣子打开。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他有多少方法、多少花招,又有多大的能力让人张开嘴巴,敞开心扉啊?甚至连最庄重严谨的坎东布雷圣母——美西阿姨,梅尼尼娅太太,奥博·阿丰亚神殿的圣母之母,还有其他德高望重的太太——连她们都不能在老爷子面前守住秘密。她们轻而易举地向他坦露一切——这也是奥里沙的命令:“对于奥茹欧巴,任何门都是敞开的。”奥茹欧巴是雷神桑构的眼睛,如今直挺挺地死在了路边。
他们能喝光所有啤酒。阿尔杉茹大师每次都能喝上三四瓶。有一个周三是老爷子付的账,其余都是圣像雕刻师付钱。因为最近一段时间老爷子身无分文,一毛钱都没有。真应该看看那天他有多得意,因为有了些零钱,他便敲着桌子叫来服务员。
“请把账单拿来,我的好人……”
“让我付吧,阿尔杉茹大师,钱你留着……”
“伙计,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看不起我?我没钱的时候,你付账,我觉得没什么。那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不过我今天有钱了,凭什么还让你付账?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利,你不能剥夺。别让老阿尔杉茹难堪,让我堂堂正正做人吧,我的好人。”
他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每一颗牙都完好无缺,还能嚼甘蔗,吃腊肉。
“这是我的血汗钱,又不是偷来的。”
这是他在妓院送口信挣来的钱,也是他的最后一份工作。看到他如此地快乐满足,没人能想到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有多么穷困。即便在最后一个周三,他仍快乐得溢于言表:他在埃斯特的妓院结识了一名年轻学生,一家印刷厂的合伙人,愿意印他的书。年轻人读过阿尔杉茹的前几本书,高度称赞了老爷子的不安分,说他揭开了学院派那些江湖骗子道貌岸然的假面具。
星夜刚刚降临,海面闪烁着微光。在从海滨的红河区开往“白房子”圣殿的电车向高处行进时,阿尔杉茹大师谈到了他的新书。他的两只小眼睛闪着光,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为了这本书,他不知搜集了多少东西,把它们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它就是“流浪汉的面口袋”,大众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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