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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唉,谁不想过安生日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一步。明日你就和朱大叔搬过来住吧,咱们相互间也有个照应。’我想起爹来,不知他睡醒了没有,便谢了二哥,急急往家赶。
“因一天没怎么吃饭,我着实饿了,闻到临近酒肆传出的阵阵烤肉香气,禁不住馋涎直流。心想,反正就剩这几个钱了,索性全花了,和爹好好大吃一顿。我买了半只羊腿,又跑到酒榷沽了二两烧酒,揣着余下的一枚铜钱,兴冲冲地回了家。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我大喊着:‘爹,你看我买啥回来了。’四下里静极了,一点声响也无。我隐隐觉得不对。摸着黑往前走,不小心触到一样东西,硬硬的,悬在半空中,像是爹的腿。我一阵晕眩,坐倒在地,无声地哭了。
“爹神情很安详,唇角带着笑,仿佛解脱了一般,只是两腮上还挂着泪。我伸手给他擦了。我守着爹的尸体,呆呆地坐了一夜。天亮了,太阳照进屋子里,我开始感到一丝暖意,心神也渐渐缓过来。想着与其坐在这里没囊没气地哭,倒不如去替爹报仇,那才是大丈夫所为。爹死得太不值了,终归一死,为何不留着命,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杀了?我在家里找到一把剪子,剪刃看上去很是锋利。我照着炕沿戳了戳,炕沿上立时现出几个白白的窝点。我把剪子贴身揣了,冲爹的尸体拜了两拜,大步出门。
一 戍边(7)
“一路打听,得知旺儿他爹带着征收算缗的人去了二哥家。我心想正好,在你陷害二哥之前就把你结果了,看你还如何作恶。一进巷子口,就见二哥家门前围满了人,旁观的邻居都伸直了脖子看热闹,不时地冲着里面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暗想,千万不能给旺儿他爹发觉了,倘若一击不中,以后就再没机会下手了。二哥威风凛凛,仗剑倚门而立,正和旺儿他爹大声争辩:‘跟你说了我爹不在家,你们过几日再来吧。又不会短了你们的钱,何必争这一时。’旺儿他爹大约是见了宝剑心里发毛,言语之间竟十分客气:‘你这娃儿,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来吃过酒哪,今日如何拿了剑吓唬起做叔叔地来了。快让我进去,我断不会让你家吃亏的。’‘二哥冷笑着说道:既是做叔叔的,就不要再难为侄儿了,小侄不当家理财,如何晓得家财的确数,若是有疏漏处,还不被你老人家告了隐匿罪,把我家所有家当都充了公去。’旺儿他爹被二哥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重重地甩了下衣袖,显是心中极为恼怒,但又不敢发作,只听他又说:‘征收算缗是朝廷定下的王法,是有时限的。你爹爹不在你就不叫收,他要是一直不回来,岂不是要免了你家的算缗不成?’二哥斜睨了他一眼,轻蔑地说道:‘我何时说过我爹不回了,他这几日就能到家。王法?朝廷王法还不准做官的贪赃索贿哪,你贪了没有?’二哥话音未落,围观者轰然叫好。旺儿他爹看了看众人,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硬着头皮吼了一声:‘你狂妄!你知不知道,单凭你方才说的话,我就可以罚你做城旦去。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朝廷名令商人不得私藏兵刃,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手持利剑阻挠朝廷命官征税,你该当何罪!’二哥哼了一声,拿起剑虚劈了几下,众人惊得‘噢’的一声,纷纷向后退去。旺儿他爹一个没站稳,险些坐在地上,他抖着身子,结结巴巴问道:‘你……你……待要如何?’
“我见没人留意我,又上前凑了两步,眼见离得旺儿他爹越来越近了,心中不禁怦怦直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将手缓缓探入怀中,想取出剪子,狠狠地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突然间,街角一阵大乱。我循声望去,见迎面走来几条彪形大汉,为首一人穿着宽身紧口褂,脚下一双软底漆履,腰下悬着宝剑,稀疏的头发在头顶松松的盘了个髻,须髯戟张,十分剽悍。旺儿他爹似是见了救星,眼中直喜得放出光来,但听他扯着嗓子对身边人喊道:‘门下游徼来了,咱们不用怕他。给我进去搜,叫他小子再敢耍横!’
“那大汉来到近前,对旺儿他爹并不理睬,斜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二哥,淡淡问道:‘就你小子不让收算缗?’我暗暗替二哥担心,心想,这人看上去如此凶悍,只怕再这样僵着,二哥要吃大亏。我身后有两人低声议论:‘这不是城西的乔老六么,一个无恶不作的混混,如何做起官来了?另一人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官哪,官和匪都是欺负咱老百姓的,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高祖刘邦以前还不是混混,不也照样当皇上。’
“二哥见了这阵势,大约觉着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他梗着脖子,悻悻地向后让了一步,气哼哼地说道:‘征就征吧,不过言明在先,你们要想陷害我家,我可跟你们没完。’那乔老六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上前照着二哥脸上就是一巴掌,口中兀自骂道:‘操你娘的,你跟谁没完!家里有几个臭钱,惯得你一副好脾气,竟敢和官府作对,今天老子就来教训教训你!’他又转了身,横了旺儿他爹一眼,喝道:‘老霍家对抗朝廷法令,阻挠县吏办差,还不赶快抄喽!也不知他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孩子都搞不定,屁大个事都得麻烦老子我。’此时我就站在旺儿他爹身后,掏出剪子便可将他杀了,可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几分惧意来,握着剪子的手抖个不住,只想着,我杀了旺儿他爹,也立时会被这大汉一剑剌死,他会剌我哪里呢?剑剌进身体里是不是很疼?我死了之后会不会看到爹爹……
一 戍边(8)
“我正胡思乱想着,猛的发现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那大汉的骂声、旺儿他爹的笑声、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通通消失了,四下里一片沉寂,但这沉寂中仿佛又隐藏着绝大的恐怖。只见乔老六张大了口,脸上神情惊愕异常,像是见到了最不可思议之事,一小截剑尖贯透了他的前胸,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幽幽的光,殷红的血沿着他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上。乔老六将手伸向空中,五指渐渐并拢,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嘴里恨恨地念着:‘好……好……有本事……’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身子也随着倒了。二哥站在他的身后,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握着那把带血的宝剑,呆呆地望着乔老六的尸体,似乎要伸手过去扶他,却又不敢。
“旺儿他爹见闹出了人命,已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口中不停发出‘啊……啊……’之声。他躲到公差后面,远远的用手指着二哥,示意众人将二哥拿住,自己却背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挪去。乔老六胸前的鲜血仍是汩汩流个不住,我看着那血,眼睛登时红了,头脑中雾蒙蒙的一片,先前的那点子胆怯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胸中一口恶气无处渲泄,胀得全身都要爆裂开来。眼前,现出的是旺儿他爹那张惊恐的丑脸;耳中,听到的是自己紧咬牙关的‘咯吱’声。
“我一剪一剪地戳着……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湿湿的,热热的,和爹的泪一个样。旺儿他爹大睁着双眼,一只手直直地挡在身前,似在向我求饶,我感到阵阵难以言传的快意。后来,我戳得累了,便丢了剪子,斜躺在旺儿他爹的尸身旁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帐外的风雪似乎更加大了,狂风卷着沙粒,打在毡帐之上,“噼啪”作响。帐中诸人听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无不心下凛然,直到出头讲完,仍是各自凝神,默默地想着心事,竟是谁也没有说话。许久,陈步乐喟然一声长叹:“饮樽中酒,断仇人头,此人生两大快事也!小兄弟,好样的!你敢饮酒么!”说着,将身边一个酒囊掷向出头。出头一手接过,大声说道:“饮酒有何可怕!谢了!”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塞外所酿之酒,不比中原,酒性极烈,辛辣异常,出头饮下后,但觉肚腹中如同着了火一般,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片刻间便已头晕目眩,他身子晃了晃,强自站住了。陈步乐大笑道:“这酒是专为塞外戍卒冬季御寒而用,性子最猛,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也这般豪气,来,两位坐下说话。”
这帮军士俱是纵横疆场的厮杀汉,对性情刚烈、快意恩仇之人最为推崇,见出头、霍光以闾巷穷僻之身而敢诛杀朝廷贪赃枉法的恶吏,不禁衷心钦佩,早已收了先前的小觑之意,公推两人坐了上座。
陈步乐亲自为二人斟了酒,自己也满了,而后攘臂轩眉,一饮而尽,用衣袖抹了抹嘴,大声说道:“两位兄弟,陈某着实是误会你们了,还道你们是平阳恶少,杀了人,为保命才来此戊边,原来你们也是烈性汉子,所做所为可敬可叹,方才这酒就算陈某人向你二位赔礼了!”
出头此时酒意上涌,醉眼迷离,坐也坐不稳了,听了陈步乐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傻笑。霍光面上谦逊了几句,心中却在寻思:“那陈步乐叫我二人前来不知有何图谋,难道仅仅是探问身世?三十多个戍边囚徒,为何单单只问我们?还有,他先前说我们靠山很硬,我们又有什么靠山了……莫非……莫非爹爹真在长安找到了奥援不成?”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便开口相询。
只听陈步乐问道:“霍老弟,你的拳脚很好啊,一脚就踢得那管大胡子仰面朝天!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霍光腼腆地笑了笑:“我那是胡乱练的,不过是一些三脚猫的把式,见不得大世面。”陈步乐不以为然地说道:“不管什么把式,只要能克敌制胜,就是好把式。李广将军又何曾得过高人指点,他那身天下无敌的本事,大都是在战场上杀敌杀出来的。嘿,他奶奶的的管大胡子,平日里只知渔肉乡里、欺凌孤弱,居然也想效仿李将军流芳百世,我呸,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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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戍边(9)
霍光见他两次三番提到“大胡子”,因问道:“候长,你说的管大胡子是和我打架的那人么?”陈步乐瞪着眼睛说道:“怎么不是!我有个亲戚住在河东安邑,曾和我说过这人。在安邑,一提管敢,人人色变,他可算是恶名昭彰了。从前,他还不过是个强横泼皮,近两年,靠着强买强卖,发了横财,声势越发大了起来,还收了上百个徒弟替他卖命,地地道道的安邑一霸,连安邑县令都不敢惹他。”
霍光蹙着眉头,说道:“自古只听说贼怕官,还不曾听说过有官怕贼的呢!那安邑县令手下有县尉,县尉手下有兵,莫不成衙门里的兵还敌不过管敢的徒弟么!”
陈步乐喝得多了,黑黝黝的脸上沁出热汗来,说话也没了顾忌,只听他冷冷的说道:“要是真想抓他,哪里有抓不住的道理。最怕的就是官贼不分哪!欺负你和出头兄弟的,不就是官么,和贼又有什么分别了?那安邑县令平日里定是没少收他的好处,拿人家的手短,自然就不敢如何管他。何况管敢和符离侯路博德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有了这个大靠山,就更没人敢动他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骂道:“奶奶的,我等在边塞之上餐风饮露、拼命流血,而所得不过贪官豪强之万一。那起子王八蛋触刑律、犯王法,假公济私,侵民自富,却个个平安无事,日日风流快活。想想也真叫人灰心。平阳那两个恶吏不过是倒霉,碰到了你和出头这样的真豪杰,若是寻常百姓受了欺辱,又有几个敢提刀亮剑,杀其于闹市之中!。”
霍光听着这话,不觉心头一沉,想到:“我要是一早知道管敢这人有这么深的背景,还真未必敢踢他一脚。日后对他务必要加倍小心。我自幼习武,也盼着有朝一日能报效朝廷,立勋于万里之外,只是爹爹一直不许。如今阴差阳错,无意之中来此戍边,焉知不是上天的安排。大丈夫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唯其如此,才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贤者诚重其死,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轻易自陷于死地了!”他正想着,猛听得座中一阵轰笑,也不知陈步乐说了句什么话,引得众人如此开心。
坐在霍光身旁的一位军士问道:“大约路侯未必就知道管敢在下头如此横行,他们也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安邑县真要是动了管敢,路侯才犯不着为他出头哪!”
陈步乐哼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人但凡做了官,对没好处的事,只有躲的,没有揽的。动管敢只对安邑百姓有好处,对他县令而言,除了自断一条财路之外,有个屁好处?路侯当然不会为管敢出头,因为不值么。但保不准心里会想:‘明知管敢跟我沾亲带故的还动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存了这样的心思,对景的时候整治一下,安邑县令还不吃不了兜着走。混迹官场的人,对利害得失都算计到了极处。百姓给的是口碑,上官给的是乌纱,两害相权取其轻,那自然是宁肯得罪百姓不肯得罪上官了。”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称是,那军士又道:“候长,按你说的,管敢地位很稳啊,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陈步乐并不急于解说,先是咂磨了一口酒,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待见众人都以渴求的眼光望着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哪,最怕得意忘形。管敢只是个小混混,却当自己是皇上,以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都可以欺负,这就忘了本份,迟早要坏事的!他在安邑是个人物,一旦置之于天下,他算个屁呀!也是活该他倒运,那年安刺史巡视河东,手下有个随从顺便回安邑探亲,便在安邑市集里遇到了管敢。当时管敢正带着几个徒弟挨家挨户的收平安税。安邑的大小商人除了交税给朝廷,还得给管敢另交一份,叫平安税。交了这税,日后碰到任何麻烦,自有管敢替你出头。怪就怪在这些人还挺乐意,说朝廷收钱多管事少,而管敢收钱少管事多,交税给朝廷还不如交税给管敢,因此上管敢生意兴隆,每年收项都在五百万钱上下。那日管敢遇到了一个没钱交平安税的老妪,便将人家卖的梨子全搬了去,照管敢的性子,这已是最轻的惩罚了,偏那老妪不知他的厉害,当街哭个不停,招了很多人围观。其中就有安刺史的随从。那随从也是个有血性的,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管敢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个,便让徒弟们围住那随从一顿臭揍,竟将人活活地打死。事情就此叼噔大了。安邑县想遮掩也遮掩不了,只好处置。几个打人的全部枭首示众。管敢倾家荡产走了门路,免去了死罪,罚作城旦。说起来有趣,那管敢做了城旦也一样自在,县里的官都是养熟了喂饱了的,谁能让他干活。他整日里吃得好睡得香,依旧做他的大爷,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等熬完了刑期出来,他仍是安邑县第一泼皮,照样能翻云覆雨。谁想管敢做泼皮做得腻了,觉得再大的泼皮也不如做官的威风,自己这泼皮势力也不小了,到头来还不是被当官的给收拾了。于是又托了门路来戊边。打算在沙场之上博个封妻荫子的大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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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戍边(10)
说到此处,陈步乐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光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动篝火上,说道:“戊边是减死一等的重刑。管敢居然有城旦不做,还要花钱给自己加刑,也算是桩奇闻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死囚太多,要减死一等,寻常人家是断断办不到的。”
霍光听他的口气,知道是想探自己的底,因乘机问道:“按理说,我和出头杀了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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