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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走进了省卫生厅大院。我准备去厅办公室报到,然后把关系转到中医研究院去。在办公大楼前,我非常奇怪地被楼前那一架紫藤吸引了,便移步过去。紫藤叶密得几乎不透阳光,茎干泛着暗绿,如少女腕上脉脉的血管,弯弯曲曲地生长上去,一串串果荚垂下来,毛绒绒的很可爱。在绿叶的荫庇下我身上的汗消退了,心中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
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我咳了一声,他抬头扫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只好开口说:“同志,同志,我来报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头也不抬起来,说:“有话就说。”我把派遣证摊在桌上,一根手指头顺势在“医学硕士”几个字上一划。他斜了眼一瞥,似笑非笑地一笑,不理我。我退到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来浏览,心里为刚才那一划感到惭愧。好半天他并没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过去,吸口气缓声说:“同志,我是北京分来的,去中医研究院,已经同意接收了。”他模仿着我的声调说:“同志,你没看见我在给马厅长写材料?马厅长的事重要呢,还是你的事重要?”一边把双手五指捏拢搓着,头晃过来晃过去两边看着:“哪个大,哪个小?”我心里堵着,抓起派遣证就走。冲到门口,想着这里就是一关,怎么说自己还是要过这一关的,只好回头问:“您呢,同志您什么时候有空打发我?”他品一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咂着嘴唇慢悠悠地说:“下午,OK?”尾音长长地拉上去,不知是轻蔑呢还是嘲讽。
我下午再去时,那年轻人等久了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击炮的机关,趋步到门口来迎我,做了个伸手要握的动作,我没反应过来,手垂着没动。等我明白了时,他的手已经缩回去了,又再一次伸过来,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他把我让到沙发上,把落地电扇对着我吹,再倒杯冷开水放在茶几上,说:“丁小槐,这就认识了,是吗?”我简直想不明白是怎么一来,狸猫就变了太子。我掏出派遣证说:“办了吧。”他说:“先凉快凉快,刘主任要跟你谈谈,马厅长吩咐了的。”他自我介绍说是前年从医科大毕业的,就留在厅里了,又叹气说厅里的工作就是打杂,当下手,虚度年华,还不如去当医生或搞研究。我说:“厅里就是厅里,鲨鱼掉片鳞下来比鲫鱼还大呢,前途无量。”我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头往上戳一戳。他要把脑袋从脖子上甩脱似的拼命摇头说:“前途无亮,真的一点亮都没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搞个副科级退休,还不知这个理想能不能实现。”
丁小槐跟我说话,说来说去就说到马厅长身上去了。马厅长我认识,四年前我们班十二个同学到中医研究院实习,那时他是院长。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丁小槐说:“刘主任来了,让他跟你说。”话刚落音,门口果然出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人,进了门一直走到我跟前。我刚站起来,手就被握住了。我说:“刘主任您好,您好,刘主任,好,好。”他说:“你的情况我们知道,想把你留在厅里工作,这是马厅长的决策,他亲自点了你的名。”我感到意外说:“本来我想到中医研究院去。”他说:“那边也需要高学历的人才,厅里呢,就更需要,要不怎么叫厅里呢?”又把头转向丁小槐:“是不是?”丁小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厅里就是厅里。”刘主任说:“我给舒院长打个电话,就说是马厅长的意思。”我说:“我可能做不好行政工作。”他说:“谁说的?我们不这样看。留你在厅里是马厅长亲自提出来的,马厅长。”说着身体前倾,右手食指在茶几上点了点。马厅长点名要留我,难道是那年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心里感觉到温暖。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说:“要不我明天决定?”
我打电话给胡一兵,想跟他商量一下。几年前他分到省电视台,一直在那里做《社会经纬》栏目。不一会儿他开车来接我,说:“到刘跃进那里去。”刘跃进在华中大学教书。三个人一起去吃晚饭,我就把厅里要留我的事说了,刘跃进说:“行政有什么搞头?到头来两手空空,一辈子连一本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还是搞业务好些。”胡一兵说:“一个医生吧,治一个人也就治一个人,到厅里就站得高了,全省都看到了。”我说:“那是厅长站的地方。”他说:“宪法上哪条规定了池大为就不能站?要办大事,小地方办得成?”刘跃进说:“你一个研究生给别人去做狗腿子干什么?”胡一兵说:“谁不是狗腿子做上去的?”第二天我去厅里,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刘主任说:“哎,你来晚了,马厅长到省政府去了,他本来想亲自跟你谈一谈呢。”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自主地说:“如果厅里一定要留我做点杂事……”刘主任马上说:“哎,还能让你做杂事?厅里管全省,管政策,管地县。这个大院里就你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培养对象,马厅长说了的,培养对象!”丁小槐附和说:“当然,当然。”神色不太自然。
我到行政科去领派房单,申科长上下打量着我说:“池大为?”又说:“刚报到就一个人一间,在厅里还是第一次呢。这间房子是马厅长亲自打了招呼的。”我心中一热,觉得自己留下来还是对的,领导为我考虑得多细啊。房子倒是其次,难得的是一份看重。人活在世界上,有一半也是为了“看重”这两个字活,不然追求成功干什么?
申科长要陪我去看房,我拦着他,他说:“把新来的同志安排好,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吧。特别像你,我们更要表示一个态度。”走在路上他给我介绍厅里的情况:“别看院子里也就这几百人,房子紧得很!马厅长到厅里几年了,还住在中医研究院,每天来回折腾,不愿来挤着别人,三八作风!”到了单身宿舍,上了四楼,楼道里黑黑的。申科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到了开关,把灯开了。住户把楼道当做了厨房,两边放了桌子、煤炉,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我不小心碰翻了什么,掉在地上“咣”的一声,是一只锅,里面还有剩稀饭。进了房间我觉得不错,挺大的一间,已经粉刷好了,窗前一株银杏树给房中染上了绿意。申科长说:“空房有三间,一楼呢,地上能养活泥鳅,六楼呢,热天能烤火焙鱼。”我去招待所拿行李,申科长还要陪我去。下了楼他说:“你猜我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几年了?”我说:“三年。”他摇摇头说:“往上。”我说:“未必有五年?”他说:“猜不着吧,谁猜得着?我自己也猜不着,八年!八路军一场抗战都打完了,我还坐在这里。再坐那么两三年,就超龄了,科长养老了。”我说:“科长你兢兢业业工作,我们都看在眼里了,人心就是评价。”他摇头说:“要说看在眼里,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一万个人说你好那不管用,你还坐在老地方。老地方坐久了心里发凉双眼发黑,人活就是活那一线光。”
到了招待所,申科长提了箱子就走,我抢上去说:“还能叫您提这么沉的东西?一箱子书!论年龄也轮不到您。”服务员进来要我等一下,开了票我签个名就算结了账。申科长望着我,欲说还休的神态。我望着他笑一笑。他说:“马厅长跟你早就认识了吧?”我说:“好几年了。”他明白了似的点点头:“你跟马厅长挂点亲?”说着左右手食指勾在一起。我摇摇头。他说:“他跟你爸爸是老同事?”又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我说:“我四年前实习见过他,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我昨天才知道马厅长是厅长了。”他耸耸肩,拼命摇头说:“那怎么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他再次摇头表示不相信,见我很认真的样子,就信了,很遗憾地叹口气说:“那马厅长他是真正的尊重人才呢!”我说:“我也不懂,那您说呢?”他说:“那当然,当然,谁说不是?谁也不能说!”停一停又把双手拍得啪啪响说:“糟了,糟了,我得去了,到时间了,来不及了,已经晚了!”说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边说:“下次再来帮你搬!”看着他的影子一闪,留下一个空门,我愣住了。
星期一我在办公楼碰见马厅长,我还记得他的模样。我站在那里,不知上去招呼好呢,还是不上去好。我不愿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就愣在那里了。马厅长走上台阶,望我一眼说:“是小池吧!”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感动,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一眼就认出我。我说:“马厅长早。”我知道下面该说谢谢关心的话,可就是说不出口。心里谢着就可以了,说出来感恩似的,反而俗了。马厅长说:“房子安排好了没有?”我感到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表示感谢的机会,嘴上却说:“分好了。”马厅长往楼上走,一边说:“我对你还有点印象,一看到你的名字,就从舒院长那里挖过来了。”我又感到了一次机会,自己应该对这种器重表示一种姿态,话都涌到了嘴边,“马厅长这样看重我,也是我们有缘,我以后要扎扎实实为厅里干点事,不辜负了马厅长的关心。”可话含在嘴里就是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头说:“谢谢马厅长。”自己都觉得这几个字太不够劲了,没有力量,等于没说,问个路也得说声谢谢呢。
办公室三张办公桌从窗边排到门边,临窗的是刘主任的。前天刘主任告诉我,袁震海调到医政处当副处长去了,他的办公桌归我,是中间那一张。我见丁小槐坦然地坐在那里,就拉一下抽屉给他一个暗示,谁知抽屉是锁上的。丁小槐说:“那张是你的。”手往后面一指。怎么过了一个星期天桌子搬了?看来他周末并没闲着。桌子的排法也有点意味,靠窗的光线好通风好,当然是刘主任的,然后按身份排下来。说起来坐在哪里也一样工作,可位子的位置不同,那种感觉就不同,这点小小的不同就可以带来很多不同,甚至是很大的不同,至少在人们的印象中,谁在前谁在后就从这里看出来了。想着丁小槐是这么一个牛角尖也要钻一钻的人,看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不顺眼,总觉得有说不明白的不对劲。我池大为还没堕落到要跟他来争这点鸡屁眼事的地步吧。丁小槐站起来把热水瓶摇一摇,瞥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说:“我去打水,我去。”下了楼我心里疙瘩着,不说学历说资历吧,我还比他高一届呢,他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又恨自己心太软,就坐着不动装不懂,他拿我杀肉吃?这么一接,就接上手甩不脱了。提两瓶水累不死人,可那一瞥的眼神实在太难看了。这时丁小槐也提了两只热水瓶来打水,不用说是隔壁马厅长办公室的。提开水还分了贵贱?可笑!我就不相信马厅长会因为这两瓶开水对他另眼相看。我回到楼上,刘主任已经来了。他说:“打开水去了?好。”他这么一说,以后这事就得由我承包了。我拍一拍身边的桌子说:“我坐这儿?”心里希望他说话把桌子调过来。他说:“怎么,换过来了?”又笑一笑说:“算了小池,算了。”我也只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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