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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夜,这个深冬不同寻常的严寒已冻结整个江南。
城南郊外有处破落的朱雀堂,错过香火鼎盛的岁月,到后来连诗家都慨叹“金陵王气黯然收”,如今只剩佛堂的骨架了,门窗破败不齐。渐渐的,也不知哪朝哪代哪个人率先想到把这里变成弃置尸体的地方。没钱下葬的尸体常常裹个草席被扔在此处,还有一些人走投无路了就到这里躺着等死。
屋顶食腐的夜鸦盘旋不去。泥菩萨的头颅一半已经腐朽掉落成土灰,睁着仅剩一只的空洞的眼望着人间。佛龛之下,蜘蛛网掩映了层层叠叠的白骨和死尸,有耗子来回吱吱呀呀叫。
明净的月光从破窗、断墙和塌陷的屋顶那些豁开的洞里照进屋内。黑暗的角落里,列缺一动不动地盘坐着,像一页没有气息的剪影。他面无表情,穿着一身黑色麻布冬衣,外面裹着厚重的孝陵卫黑色斗篷,遮掩着大半面目。身旁立着一把狭长的带豁口的长刀,在暗中流出隐隐银光。
列缺的眼下有一片很深的阴翳,大概很久没有安睡过。被他这样的目光锁死之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执着。他可以像狗一样匍匐在泥泞之间三天三夜,以甘露为食,就为了等待马蹄从眼前飞过的一瞬间,飞身掠起取下犯人性命。
可他的目光里是空洞的,如夜色一样深沉没有层次。因为他心里是一片荒野,从未有枝繁叶茂的填满。天生麻木的他却不觉得也不在乎。所以无论到哪里,他都像个打马而过的客人,悠悠天地之间,无处可停留。然而他喜欢这样清峭的夜,万物若非被冻死,就会进入冬眠,所以安静极了,连头顶的星空都不会闪烁。一瞬仿佛就是永恒。他将自己放空后,就成为了黑夜本身,绵延万里之远,听到千里之外。不需要刻意思考任何事情,只是集中所有力量等待那一刻。等待,不免是旷日持久的消耗,却总会有结果的,不是吗?远远的山路上,有人提着一盏白灯笼走向朱雀堂,看不清身影,因而那盏白灯笼像在黑夜里悠悠飘荡着。屋顶的乌鸦忽而尖叫着,挥翅窜向夜空,向南飞去。他知道他等的那一刻快来了。列缺抬起眼睛,眼光中露出警惕。他伸出右手握住刀柄,月光流转间,照亮他虎口处一块显眼的青黑色胎记。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破门被推开,一盏白灯笼飘进来,随后踏进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灯笼被插在地上的土里,惨白色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毁容的脸,扭曲丑陋,令人惊惧。列缺眼神一闪,来人竟是个穿着破旧寒衣的老婆子。
老婆子丝毫未感觉到屋中还有活人,颤颤巍巍地四处看了看,卷起袖子走进尸体堆中四处翻找着,一边唱一首凄凉的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老婆子脱下尸体上的衣服,叠起来放到一边,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提起一具女尸的头开始剪下她的长发。列缺突然拔刀,从黑暗里杀出来,瞬间已将刀架在老婆子咽喉之间。老婆子吓丢了魂,尖叫着扑倒在地,碰翻了白灯笼。灯罩沾到火苗,燃烧起来,快烧到她收集的衣服和头发,她又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灭火,简直像要烧掉她的命。“啊——我的衣服!我的头发!你这个狗杂种!只敢抢我这个没力气的老太婆!好啊,你抢!你杀!老太婆我早死早超生!”原来她错把列缺当成普通的山野强盗。列缺收起刀,感到徒劳无功的疲惫。老婆子不依不饶地坐在地上蹬脚哭喊,抓住列缺的刀就要抹脖子,手中鲜血直流。可她豁出去了,瞪着眼睛,更显面目可憎。列缺揪住她的胳膊,轻易就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按在地上。老婆子这才看清楚列缺的脸和装扮,意识到是官府的人,立时不敢过分闹腾。“为什么装鬼?”“装?”老婆子撩起头发,将布满伤痕的脸凑近列缺,“我就是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列缺甩开老婆子,她哆嗦着坐在地上,双肩颤抖,口中气愤地喘着粗气,泪珠如涟从眼里滚落。“剪了他们的头发是去做假发的,反正他们也用不着了,拣这些衣服和头发去卖,我还能弄口饭吃。死在这儿的人以前肯定也干过这营生,他们都懂,他们会原谅我的。”列缺想了片刻,沉声道:“你走吧。”老婆子没想到列缺会放她一条生路,这才擦干眼泪不哭了,爬起身狠狠瞪了列缺一眼,捡起衣服、头发和余下那一截白蜡烛,仓皇离去,嘴里还不停低声咒骂着。列缺见老婆子走远,目光在堂内搜索,最后锁定在一具刚死去不久的男尸身上,举刀割下他的头颅。人世间悲哀的琐事他见过太多。但落叶飒沓,最终都会逶迤随北风而散。列缺拿块破布包起头颅,拎着走向山路,忽而感觉被人盯着,转身抬头,见朱雀堂屋顶上正躺着个人,一身灰衣在漆黑的夜色下分外醒目。
丝毫没有犹豫,列缺皱紧眉头飞身跃上屋顶,只见一个青年躺在屋顶,跷起双腿,望着夜空,眉眼狭长优雅,但一头长发胡乱披着。靠近才知他身着的并非灰衣,而是旧了的白衣,他腰间插着一把檀木折扇,但又不似书生。手旁边放了两坛酒,其中一坛已经开了。
青年感觉列缺走近,吓了一跳坐起身,待他看清列缺的脸,眼中滑过一丝迷惑,但随即尽力掩饰得若无其事。“你是人是鬼?”青年大概受了寒,声音有些沙哑。列缺见青年既无杀气也无古怪,只当是不相干的路人,转身就走。青年赶紧叫住他:“喂!告诉我名字,我请你喝酒!”列缺停住脚步,大概是在底下佛堂封闭太久了,光是听到“酒”就已感觉胸中干涸。
青年从身后扔给他那坛未开封的酒。列缺接住,在青年身边坐下了:“列缺。”他咬掉瓶塞,仰头咕咚咕咚如喝水,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列缺在片刻之间就一气呵成地干掉了一坛酒。但是列缺扔掉酒坛,恢复了一些生气后,转看向一脸郁闷的青年,微笑着拔出长刀。“我在这下面待了三天两夜,却全然没觉察你近在咫尺,你一定是绝顶高手。我们来切磋!”“切磋?!”青年以为自己听岔了,摆着两手如拨浪鼓般拒绝,“高手没有,低手倒有,我从那边土墙爬上来的。”列缺全然不理会,挥刀就砍。青年见列缺没开玩笑,吓得脸色煞白,转身就跑,不小心一脚踩穿了破烂的屋顶,失去重心从屋顶往下滚,不禁大喊:“我不会功夫!”眼看着青年就要头朝下掉下去完蛋,直等到命悬一线,列缺才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拽了上来。青年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不悦地看着列缺索然无味地收起刀,纵身跳下去,捡起头颅就走了。“列缺!你缺的是心眼儿吧!”青年气愤地冲着他的背影嘶吼,然而嗓音都喊岔了,列缺也没回头。静静站了一会儿,北风吹得衣袂飘起,长发凌乱,青年透过屋顶的洞看到佛龛上的泥菩萨,只剩一只眼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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