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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为法所雇用,立刻会显出自己的原形来。城堡的每一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是法的雇员,只有K是初次同法打交道的外来人。由于K的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由于他不能习惯法的铁面无私,所以当村人们将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地想不通。官员怎么会都是无耻的好色之徒呢?为什么对城堡无比忠诚的村民,毫无例外的都是一些蝇营狗苟的家伙?甚至心气极高的阿玛丽亚,也要默认那种恶俗得令人作呕的求爱方式?如果承认了这一切,岂不是要承认城堡是最为黑暗的、最没有希望的地方?是的,城堡要求于K的,就是要他承认这一点,当然城堡还不仅仅要求他承认这一点。每当K遇见一个人,他就按自己的思想模式从他们身上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他就想入非非地要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阵营来,其结果总是令他彻底绝望。这是因为K的思维模式是从世俗而来,这种模式的特点是将矛盾的两方面割裂开来看待,即一种机械的方式。城堡的村民的高超之处就在于,他们的思维是辩证的思维,是一种具有无限张力的思维,人性的两极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得到完整的统一。在K以为怪的东西,在他们理所当然;K只有不断地操练,才能向他们靠拢,然而即使是不断地靠拢,K也永远达不到村民的水准,只因为他来自世俗,而城堡与世俗是对立的。自从与城堡的思维模式遭遇之后,K的生活就成了没有尽头的认识过程,他通过周围人的启发不断发现自己身上的幼稚毛病,这些幼稚毛病又不断反衬出城堡的不可进入。他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变得既谦虚又灵活,他不再像《审判》中的K那样浮躁,而是越来越沉着,越来越随遇而安了。这是无比漫长的认识历程,每当K的认识提高一步,又会有新的、没有料到的疑难问题横在前面,引诱他作那致命的一跳。
K到城堡的第一夜就显出他的思维方式的狭窄和不合时宜。
“一定要得到许可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
“难道竟有什么人可以不必得到许可吗?”那话音和神态里,包含着对K的强烈的嘲笑。
“那么我只好现在去讨要许可了。”
“向谁去讨要?”
“向伯爵大人,”K答道,“恐怕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吧。”
“现在,半夜三更去向伯爵大人讨要许可?”年轻人叫道,后退了一步。
“这不行吗?”K神色泰然地说,“那么您为什么叫醒我?”
这时年轻人憋不住火了。“真是死皮赖脸的流浪汉作风!”[1]
从K这方面来说,任何问题都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的。如果说他的身分不能在城堡过夜,那就是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批准,只要批准了,就可以过夜了。而用城堡的村民的观点来看,任何问题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不错,K必须得到许可,但这种许可永远不会批下来,K只有不断斗争。他们并没有真正实施赶他走的行动,他们默认了他留下来的事实,这种默认决不是承认他呆下的权利,只是承认他挣扎的权利。所以城堡要求于K的,不仅仅是要他承认这里是最黑暗、最没有希望的地方,还要求他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要不停地斗,自己给自己造出希望来。这样一种可怕的思维方式,K又怎能从情感上习惯它呢?从前在世俗生活里,K对于自己品性的那些看法在这里全都不合时宜,这里要求他将自己看作一个无可救药、没有身分的无赖,而同时,又强制他自己救自己,用那至高无上的城堡的标准来观照自己。要不那年轻人干吗要发那么大的火呢?他就是要用谩骂来刺激K。
(老板娘):“可是您究竟是什么人呢?我们居然还在这里低三下四地求您同意同弗丽达结婚!您一不是城堡的人,二不是村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您要求一位像克拉姆那样的老爷同您谈谈!我听说弗丽达让您从门上小孔里往里看感到很痛心,她这样做本身就说明已经上了您的钩了。您倒是说说,您看到克拉姆之后有什么感觉,您经受得住吗?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会说您看了以后完全经受得住,没事一样。其实您根本就没有能耐真正看见克拉姆老爷……因为我自己也是没有这个能耐的。”[2]
老板娘在此将城堡的逻辑传达给K。首先她教导他如何激发内心的矛盾,尽一切力量统一起这个发展到极致的矛盾,然后暗示他依仗什么来将这矛盾向前发展。她的意思是说,像K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克拉姆的。她这话没有丝毫的贬意,只不过是将客观现实对他挑明,因为她自己也看不见克拉姆。她并不狂妄,而是承认现实。她的话也不是暗示K放弃努力,她只是要他加强认识,不如说她的话还有种潜在的意思,那就是默许、激将。当然每努力一次,K又必须更加切肤地感受到自身的卑琐和城堡的高尚。听了老板娘的个人经历,就知道她本人是做到了这一点的,更不用说那些执行城堡法令的官员们了,包括克拉姆。他们都是这方面的典范。如同K看不见克拉姆一样,克拉姆也必定看不见真正的城堡之光。K可以认识老板娘的逻辑,只是他同这些人有个根本的区别,那就是这些人已经认识过了,K却只能处在认识的过程中。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不解之谜,谜底在第一轮认识中显现的同时,化身为第二轮认识中更不可解的谜。K在激发矛盾时唯一可依仗的东西要到自身内部去找。
再看着阿玛丽亚是如何做的——
索蒂尼对阿玛丽亚写道:“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是马上来,还是——!”[3]
如果阿玛丽亚要“活”,她只有把自己变成妓女,在污秽的泥潭里打滚,否则只有不“活”。阿玛丽亚选择的是活与不活之间的状态,即在痛苦中沉默,亦即认识而不行动。城堡所有的臣民选择的都是这种中间状态,所以他们看上去如同形态各异的僵尸;他们也有他们的“行动”,但那些行动不像K一样包含着对城堡的冒犯,因而只是理念支配下的模式,算不上真正的行动。这些人对K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欣赏他那盲目的冲力,又鄙视他的愚昧。但冲力永远只能是自发的和盲目的,认识到了的东西就无法再产生冲动。又由于对于这个外乡人,城堡里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每一种认识又都在悖论之中,K的认识就成了清晰中的盲目。清晰不断地干扰他的冲动,冲动又不断超越已有的清晰,将他引向新的盲目,这就是造成雪地上那些“之”字形脚印的原因。和阿玛丽亚不同,外乡人K身上充满了鄙俗,这样他才有可能否定自己的鄙俗,认识才有可能发展,对理想的向往才不会像周围人那样凝固下来,而是成了一个努力的过程。这里的启示是:人不可能像城堡臣民那样生活,但人有可能像K这样生活。像K这样生活就是将生命耗费在寻找脚下那粪堆里的宝石当中,寻找的动力只在于人的幻想力,没有人会帮你,宝石也是永远找不到的;只有想象的权利不可剥夺,它是城堡之源,它产生于最肮脏的生命内部,它于不自觉之间发出宝石的光芒。
(奥尔伽)“你对信使工作自有一套你从外面带来的看法,又拿这套看法作标准去衡量你对他提出的要求。但城堡对信使工作却另有一套标准,这同你的标准没法一致。”[4]
巴纳巴斯时刻处在对自己身分的致命怀疑之中,这是出乎K的意料的。按照K原先的看法,巴纳巴斯理所当然的是一名信使,这种看法就是奥尔伽所说的“从外面带来”的看法。通过奥尔伽的解释,K终于懂得了城堡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它需要什么样的信使。城堡需要的是自己通过送信这一行动来给自己确定身分的信使,这样一种信使在K眼里当然是种荒谬的职业。由于在制服问题上遇到的挫折,巴纳巴斯转向另一种无望的追求,这就是要证实不可证实的、处在“是”与“不是”之间的克拉姆。追索的结果是更大的迷惑,更积极的凭空臆想,而不是证实。虽然奥尔伽发表议论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信使工作啊,有他和没他不是完全一样吗?每当巴纳巴斯一大早说他要去城堡时,我心里真是好难受。大概又是白跑一趟,大概又是白白浪费一天,大概又是一次希望落空,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5]
但是请注意这些话是对K说的,因此话里的弦外之音有种炫耀……的味道。她在曲折地告诉K:这就是城堡对信使工作的标准,她和巴纳巴斯都对这一点有深切的体会。K听了她的抱怨后,就遵循旧的惯性反驳道:巴纳巴斯总归还是给他送了两封信啊。奥尔伽马上说,那两封信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不是从克拉姆手里得到的,而且是过时了的旧信,所以一点也不能证实他是个信使。奥尔伽这样说时又是一种炫耀,因为她紧接着又说了这些话:
“巴纳巴斯,你到底想要什么呀?……难处是有的,不顺心的事是有的,失望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是这些难道不是仅仅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什么东西都不会白送给你,正相反,每件小东西都得靠自己努力争取才能获得吗?这样做了,应该使人更有理由感到自豪,而不是沮丧!”[6]
由此推论,城堡对巴纳巴斯定下的标准也和对K的标准是一样的。奥尔伽向K揭开了信使工作的秘密,同时也是在揭示K自己的奥秘。也许K还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处境,他的认识已有所提高。认识提高后的K当然还是不可能变成巴纳巴斯似的土地测量员,他仍然摆不脱自己身上的盲目性,因此他的行动较之巴纳巴斯少了几分清晰的受难感,多了几分懵里懵懂的冲劲。这份盲目的冲劲正是奥尔伽所期待于K的。她说了那么一大篇目的就是要用城堡的方式来教育他,激发他身上那股外乡人的蛮劲。K的认识就是对城堡思维模式的领悟,这种领悟从表面看是对内在冲动的制约,深入进去才知道是一种激发。冲动是根本,领悟是必要条件;没有领悟,冲动就失去了参照,成为无意义的盲目;没有冲动,人就为铁的逻辑所制服,变成僵尸。所以一方面,奥尔伽炫耀自己所受的苦难,以此来现身说法;另一方面,奥尔伽又在暗暗欣赏K的邪恶的活力。所谓“外面带来的看法”就是人身上去不掉的惰性,人总是喜欢轻松、明确、充满虚假的希望,城堡的思维却要把人弄得沉重,弄得不三不四,失去一切希望和依据,只有这样,反叛才具有自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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