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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站在母亲的公寓门口,手放在微微打开的门上,让自己做好推开门的准备,但他觉得他做不到。“别害怕。”他母亲曾经说。她最后一次对他说出这几个字是二十多年前,自从那天早晨以后,他就有被母亲的鬼魂纠缠的感觉,他总是想象她就在附近,隔着一段距离监视他。他偶尔会检查窗户,在人群中寻找她的面容。他每时每刻都在琢磨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他母亲眼中,有可能正望着他的母亲。
但她并没有在看他。萨缪尔花了很久才把她从各种念头中去掉。
她一直是一段沉睡的记忆,直到此刻,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恢复镇定,在脑海里重复昨晚扫视那些网站时读到的建议:从头开始。不要互相侮辱。保持边界。慢慢来。建立你的支持网络。还有最重要的,首要的第一戒律——你的父亲或母亲很可能与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迥然不同,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
确实如此。她不一样了。萨缪尔走进她的公寓,看见她坐在厨房旁的宽大木桌前,像接待员似的等着他。桌上有三杯水,还有一个手提箱,桌旁有三把椅子。她坐在桌前看着他,没有笑容,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只是双手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等待。从前的棕色长发变成了军人般的严肃短发,如今的银色更像一顶浴帽,而不是真正的头发。她的皮肤褶皱属于失去了大量体重的那种人,胳膊底下、嘴角和眼角都是皱纹。这些皱纹出乎他的意料,他意识到他在想象中从未设想过母亲也会衰老。她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瘦削的肩膀和细瘦的上臂尽收眼底。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他忽然担心她是不是没饭吃,然后又惊讶于自己居然会这么想,会为她感到担心。
“请进。”她说。
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他母亲的公寓有那种弥散性的寂静感,这在城市里非常罕见。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他没有坐下。此刻他无法忍受自己这么靠近她。她张开嘴,像是想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意识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冲马桶,水龙头拧开又关上。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白色系扣衬衫、棕色领带和棕色正装裤,两种棕色不完全相同。他看见萨缪尔,说“安德森教授,你好!”,向萨缪尔伸出湿漉漉的手。“我是西蒙·罗杰斯,”男人说,“罗杰斯与罗杰斯事务所的,你母亲的辩护律师,咱们通过电话。”
萨缪尔看着男人,一时间有点迷糊。律师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肩膀宽得出奇。他的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因为男性发际线的提前后退而难以避免地变成了缺乏艺术感的M形。萨缪尔说:“见面需要律师在场?”
“很抱歉,这是我的主意,”男人说,“我坚持要在客户录证词时在场。这是我服务的一部分。”
“这又不是录口供。”萨缪尔说。
“从你的角度看不是,然而你并不是被录口供的那个人。”
律师拍了一下巴掌,慢吞吞地走向桌子。他啪的一声打开手提箱,取出小采访机放在桌子中央。衬衫贴合他肩膀的曲线,在其他部位却松垮垮的,萨缪尔意识到,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穿了老爸衣服的孩子。
“我在此的角色,”律师说,“是保护客户的利益,包括法律、信托和情感方面。”
“是你求我来的。”萨缪尔说。
“没错,先生!有一点很重要,请记住,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你答应写信给法官,解释你母亲为什么值得宽恕。我的任务是帮你写上述这封信并确保你来这儿没有——怎么说呢?——歹意。”
“难以置信。”萨缪尔说,但他不确定哪一样更难以置信:是律师怀疑萨缪尔图谋不轨,还是律师居然猜对了。因为萨缪尔根本不想写信给法官。他今天来是为了履行他和佩里温克尔的合约,搜集他母亲的丑事,最终公开羞辱她以换取金钱。
“今天这次见面的意图,”律师说,“首先是帮你理解你母亲的行为,她勇敢地抗议了怀俄明州的前州长。其次,阐述她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人。其他一切,先生,都完全在我们的关注范围之外。想喝水吗?果汁?”
费伊始终沉默地坐在那儿,不参与对话,但依然完全占据了萨缪尔的脑海。他对她的警觉就好比她是一颗就在附近但他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雷。
“咱们坐下好吗?”律师说。他们也在费伊那张桌子前坐下,一张方桌,用经历过日晒雨淋的木板做成,它们的前生多半是围栏或谷仓的一部分。三个杯子在软木杯垫上淌着冷凝水。律师坐下后整了整领带,领带是红棕色的,与偏可可色的裤子形成对比。他把双手放在手提箱上,微微一笑。费伊还是以中立、超脱、冷漠的眼神望着前方。她看上去和这套公寓一样严峻、简洁和荒芜。公寓是一个长方形大房间,向北的一排窗户对着芝加哥市中心的摩天大楼。雪白的墙壁光秃秃的。没有电视。没有电脑。家具简单而质朴。萨缪尔注意到这儿没有任何物品需要通电,就仿佛她删去了生命中所有不必要的东西。
萨缪尔在她对面坐下,点点头,就像他在街上对陌生人点头那样:下巴稍微向下压了压。
“谢谢你能来。”她说。
又点点头。
“你过得好吗?”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希望自己的表情投射出了钢铁般的决心和冷酷。“挺好,”他最后说,“还挺好。”
“那就好,”她说,“你父亲怎么样?”
“他好得很。”
“大家都好就好!”律师说。“既然咱们已经问候完了,”他紧张地打个哈哈,“不如咱们就开始吧?”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小滴汗珠。他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衬衫,衬衫不完全是白色的,而是某种洗过许多次导致的灰白色,腋窝底下有两块泛黄的地方。
“那么,安德森教授,先生,现在是个非常理想的时刻,你可以就咱们今天最重要的议题开始提问了。”律师伸出手,按了一下萨缪尔和他母亲之间的采访机上的一个按钮。机身上的小二极管发出了令人安心的蓝色。
“你要问我什么?”萨缪尔说。
“你母亲对暴政发起的勇敢抗议,先生。”
“哦,对。”萨缪尔望着她。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发觉他很难接受面前就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失去了以前所有的柔软之处——柔软的长发,柔软的手臂,柔软的皮肤。一个更坚硬的新躯体取代了所有那些。萨缪尔能看见她下颚部肌肉的轮廓。她锁骨掀起的波纹横贯胸口。她手臂二头肌的隆起线条。她的胳膊就像用来系船的粗绳。
“好的,好吧,”萨缪尔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向派克州长扔石头。”
他母亲望向律师,律师打开手提箱,取出一张纸,这张纸有一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把纸递给费伊,她逐字逐句朗读。
“就本人对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和怀俄明州前州长谢尔顿·派克——以下简称‘州长’——所采取的行动,”她说,清了清喉咙,“本人在此做证、主张、宣誓、证明并严肃澄清,本人朝州长所在方向抛掷小石子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解读为伤害、攻击、致伤、打击、致残、致畸或毁损的企图,或者激发对伤害威胁或与州长及小石子可能意外击中的任何人的攻击性接触的合理担忧,本人同样无意于对目击或受到本人纯粹政治性和象征性举动影响的任何人造成情感忧虑、伤痛、痛苦、悲伤、愤怒或创伤。本人的行为只是对州长的法西斯政治主张的必要、自发、膝跳反射式反应,反应的产生时间、地点和方式不是本人可控制的,不以意志为转移,州长的极端右翼、拥护枪支、拥护战争、拥护暴力的政治论调将本人置于异乎寻常且实质性的胁迫压力之下,以至于构成了对本人肉体形成确实伤害的合理认定。我同样相信州长对法律和秩序的无情迷信和拥护暴力的姿态意味着他认可有暴力因素的开玩笑行为,正如参与由通过性虐追求性满足的人士认可免除刑事和民事责任的肉体打击。本人选择小石子作为本人象征性抗议的载体,是因为本人没有运动天赋、没有犯罪背景、没有受过投掷球类运动的训练,因此本人投掷极小石块造成的危险仅代表最低限度的伤害,因此小石子绝对不是危险、致命或攻击性武器,本人使用它也绝非为了有目的、有认知、蓄意疏忽、有威胁性、不顾后果或漠视人类生命地造成肉体伤害。本人的目的仅仅、完全、彻底、在所有方面全部是政治性的,为了传达一种既不煽动也不挑衅而且不造成明确危险的政治言论行为,这种象征性的言论类似于抗议者通过亵渎旗帜或毁坏纸版画像等合法行使其言论自由权利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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