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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畅快地睡了一晚,一点梦魇都没有。早晨天气晴朗,寒森森的,楼下飘来煎炸早餐的香气。按常理,我费了一些工夫才记起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一阵得到保护的安全感。我躺在床上,等待下面叫吃早饭;突然想起,应该打听一下这位如亲娘一般保护我的善人的名字,所以我赤脚踮来踮去,寻找《发条橙》,上面一定写着名字的,是他写的嘛。卧室内除了床铺,一把椅子,一盏电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跑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放大的照片,我记起什么,一阵恶心。那里还有三两个书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一本《发条橙》,书的背面,书脊上,写着作者的名字——F.亚历山大,上帝呀,我想道,他也叫亚历克斯注啊。我翻了翻,身穿他的睡衣,赤着脚,却一点不感到冷,整个屋子很暖和;不过,我看不出书是讲什么的。它的写作风格似乎非常疯狂,充斥着“哪”、“啊”之类的废话,但大概的意思是,如今的人们都变成了机器,他们、你们、我、他,还有拍我的马屁吧——外表却分明是自然生长的水果。F.亚历山大似乎认为,我们都生长在上帝种植的世界果园中他称之为世界之树之上,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上帝需要我们来解渴,爱的饥渴云云。弟兄们哪,我根本不喜欢这种噪音,奇怪,F.亚历山大是何等的疯狂,也许是被丧妻之痛逼疯的。可是此刻,他以精神健全者的嗓音叫我下楼吃饭,充满了快乐、仁爱之心,所以叙事者鄙人下楼了。
“你睡了很久,”他说着,舀出白煮蛋,从烤架下取出烤焦的吐司。“都快十点了。我已经起床多时了,干活呢。”
“又写新书了,先生?”我问。
“不,不,现在不写啦。”他说,我们很哥们儿地坐下,笃笃笃地嗑鸡蛋,咔咔咔地咬焦吐司,早上煮的大杯奶茶放在一边。“我在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我以为你没有电话的。”我说,一边在用勺子舀鸡蛋,没有当心说话内容。
“哦?”他问,就像手拿蛋勺子的机警动物一样警觉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电话呢?”
“没啥,”我说,“没啥,没啥。”不知他对那个遥远的前半夜的事记不记得了,我来到门口编造故事,说要打电话叫医生,而他说没有电话。他细细瞧我一眼,然后恢复了慈爱欢快的神态,把鸡蛋舀起。他一边吃,一边说:
“对,我已经打电话给对此案感兴趣的人,你看,你会成为十分有力的武器,保证在下届大选中,不让邪恶的现政府连任。政府炫耀的一大功绩是,近几个月来已经整治了犯罪。”他再次细细看我,透过鸡蛋的热气;我再次纳闷,我担心他是否在观察我在他一生中曾扮演过什么角色。可是,他说:“征召野蛮的小流氓加入警察队伍。策划耗损体力、摧残意志的条件反射技术。”他用了这么多的专有名词,弟兄们,而且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神情。“我们以前见识过的,”他说,“在外国。针尖大的眼透过多大的风啊,我们来不及摸清自己的处境,完整的极权主义国家机器就将应运而生了。”“唷唷唷。”我想道,一边拼命吃鸡蛋,啃面包。我说:
“我在这一切中起什么作用呢,先生?”
他的脸上仍然是疯狂的表情,说:“你是这种穷凶极恶的策划的活见证。老百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必须看一看。”他从饭桌边站起来,在厨房中踱来踱去,从水槽踱到储藏室,大声说话:“他们愿意自家子弟步你这个可怜的受害人的后尘吗?政府难道不会擅自判定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并且谁想触犯政府,就把谁的性命、胆量、意志统统抽干?”他平静下来,却没有继续去吃蛋。“我写了一篇文章,今天早晨写的,你还在睡觉呢。一两天以后要登出来,附上你的不幸照片。你要签上名,可怜的孩子,作为他们整治你的档案。”我说:
“你从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获呢,先生?我是说,除了你所谓的文章带来的稿费花票子?我是说,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现政府?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声。”
他抓住桌边,咬牙切齿地说,他的牙齿上全是肮脏的烟渍:“我们总得有人参加战斗呀。伟大的自由传统必须捍卫。我倒不是党同伐异,哪里出现可耻行为,我就要设法加以清除。党派名称一钱不值,自由传统高于一切。普通老百姓会不闻不问,没错。他们宁可出卖自由,来换取平静的生活。正为此,必须策动他们,策动啊——”说着,他拿起叉子,在墙上戳了两三下,叉子弯曲了,便丢在地上。他十分慈爱地说:“好好吃,可怜的孩子,现代世界的受害人。”我清楚地看到,他开始忘乎所以了。“吃啊,吃啊。把我的蛋也一起吃了吧。”但我问:
“我从这能有什么收获呢?能治好一身的病症吗?能不能聆听《合唱交响曲》,却不再感到恶心呢?还能恢复正常生活吗?先生,我的结局如何呢?”
弟兄们,他看看我,好似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碴儿,不管怎样,它跟“自由”之类的废话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见我说出那些,面露惊奇,似乎我为自己索要什么是自私的行为。他说:“哦,我说过,你是活见证,可怜的孩子。快把早饭吃光,再来看看我写的东西,因为《每周号角》准备让你署名发表,不幸的受害人。”
嗬,他写了一篇很长的、催人泪下的东西;我一边看,一边为那可怜的孩子难过。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难,政府如何抽空了他的意志;为此,不让腐败邪恶的现政府继续统治自己,是全体老百姓的职责。当然,我意识到,这受苦受难的孩子就是叙事者鄙人呀。“很好,”我说,“畅快。写得盖帽了,先生。”他盯着我说:
“什么?”好像从没听过我说话似的。
“噢,”我说,“那是我们纳查奇话,青少年说的,先生。”接着他去厨房洗碗,留下我身穿借来的睡衣和拖鞋,等待别人安排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主张了,弟兄们哪。
伟大的F.亚历山大还在厨房,门口便传来丁零零声。“嗳,”他喊道,擦着手出来了,“是那些人吧,我去。”他去应门,放他们进来,过道上一阵唧唧嘎嘎,哈罗,天气糟糕,情况如何,然后他们进了有壁炉,有书籍,有写我如何受折磨的文章的房间,来看望我,一见便“啊”个不停。共有三个人,F.亚历克斯把名字告诉了我。Z.多林是个喘息得厉害的烟鬼,嘴巴上叼着烟头咳咳咳不停,烟灰喷了一身,并立刻用手不耐烦地掸去。他是个矮胖子,戴着宽边大眼镜。还有一个某·某·鲁宾斯坦,高个,彬彬有礼,地道的绅士口吻,很老了,留蛋圆形山羊胡子。最后是D.B.达·席尔瓦,他动作敏捷,身上发出浓烈的香水味。他们把我痛快地打量了一阵,对所见所闻感到喜出望外。多林说:
“好啦,好啦。这孩子可以成为绝佳的工具的。说起来,他当然最好能显得更加病态,更加难以理喻。一切为了事业嘛。无疑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我不喜欢难以理喻的说法,弟兄们,所以我说:“干什么呀,弟兄们?你们到底要为年轻的哥们儿想些什么花样呢?”此时,F.亚历山大嗖地插话道:
“奇怪,奇怪,那说话声刺扎着我。我们以前接触过,我确信无疑。”他凝眉沉思着。我得小心注意了,弟兄们哪。达·席尔瓦说:
“主要是开群众大会。在群众大会上展览你,效果肯定非同小可。当然,报纸的观点统统都对路了。切入点是一生就此毁掉。我们必须唤起民心。”他露出三十几颗牙齿,黑脸白牙,看上去像老外。我说:
“没有人告诉我我从中有什么收获。监狱里备受折磨,还被自己的父母和肮脏傲慢的房客赶出家门,遭到老头的毒打,被条子打个半死——我后面会怎么样?”鲁宾斯坦说:
“孩子,你会看到,党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不会的。一切完结后,你会得到一点点让你惊喜笑纳的东西的。等着瞧吧。”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大喊,“那就是要跟从前一样,一切恢复正常健康,与真正的哥们儿玩点小乐趣,而不是与自封的哥们儿厮混,他们骨子里更加像叛徒。你们能做到吗?有谁能恢复以前的我吗?这就是我的要求,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咳咳咳,多林咳了几声。“自由事业的烈士啊,”他说,“你有要扮演的角色,别忘了。与此同时,我们会照料好你的。”他开始抚摸我的左手,就像我是白痴,同时痴痴地傻笑。我大喊:
“别再把我当作仅供利用的东西。我不是供你们糊弄的白痴,你们这些愚笨的杂种。普通的囚徒很愚笨,可我并不普通,并不是笨伯。听见了吗?”
“笨伯,”F.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说,“笨伯,丁姆。是哪里的名字嘛。笨伯。”
“嗯?”我问,“丁姆跟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丁姆什么东西呢?”接着我说:“上帝保佑我们啊。”我不喜欢F.亚历山大的眼神。我冲向房门,准备上楼取布拉提一走了之。
“我简直可以相信,”F.亚历山大露出污损的牙齿,眼神疯狂了,“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基督作证,如果是的,我就撕了他。上帝呀,我会撕开他,对对,我会的。”
“好啦,”达·席尔瓦像安慰小狗一样抚摸他的胸脯,“都是过去的事啦,完全不搭界的人。我们必须帮助这个可怜的受害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要记住‘未来’,记住我们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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