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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一种隐形的疾病。自从霍格离开以后,拉蒙娜就像安眠药不起作用的那几个晚上,独自看着自然保育频道播放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里的那些动物。那些动物已经被禁锢得太久,以至于当所有栅栏都被移除时,它们完全不会尝试脱逃。任何被关在笼子里够久的生物,对未知事物的害怕程度反而更甚于监禁。一开始,她还只是待在室内,因为她仍能在室内听见他的笑声;当他脚趾踢到吧台后方低处的台阶时,他会发出惨叫,用自己惯用的方式咒骂。他们一辈子共同生活在这栋建筑物里,而他却仍然没搞懂那道该死的台阶在哪里。然而,你隔离自己的速度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当你在室内生活的时间超过室外时,那些日子变得模糊起来。时间在街道另一边一年一年地过去,而她却仍绝望地尝试让毛皮酒吧和楼上公寓的一切,以与他死时完全相同的方式继续运作下去。她害怕她走进大千世界后就会忘记他。她走进超级市场,回家时可能会发现,他的笑声已经不见了。十一年转瞬即逝,除了她儿子以外的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发疯了。她成了被困在自己的时光机器里的时空旅人。
人们有时会说:悲伤是心理上的,思念是肉体的、有形的。一个是伤口,另一个是被截断的四肢,一如用枯萎的花瓣来比较被折断的茎。任何长得离它所爱的事物够近的东西,最后都会共享相同的根。我们可以谈论损失,我们可以治疗它、给它时间,但生物学仍逼使我们根据某些规则过生活:从中间被折断的植物是不会痊愈的,它们会死。
她就站在门外的雪中抽着烟。连续抽三根烟。她从那里就可以看见冰球馆的屋顶,熊镇青少年冰球队以一比零领先时的吼叫声像是要将主街道上的每栋建筑物掀垮,仿佛要将整座森林连根拔起,再将它塞到湖里。拉蒙娜试着朝街上跨出一步,向人行道跨出一步。她的手摸索着背后的墙,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即使户外是零下的低温,汗水仍然浸湿了她的衣服。她走回温暖的屋子,关上门,关上灯,躺在吧台的地板上,手上拿着霍格的照片。就在那道台阶旁边。
人们说她疯了。只有对寂寞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这么说。
即使连一秒钟都还没上场,亚马就已经怕得要命。当他跟着凯文和其他球员登上冰层时,观众起身高声吼叫。他的耳朵砰然作响,他直接走向板凳区,非常坚信:自己就快要吐出来了。总有一天,他将会回顾这一刻,察觉到:这种感觉从未消失,不管他多有成就。
开赛一分钟内,凯文就抢先得分,这绝非巧合。每场比赛中,在对方后卫群意识到他有多厉害以前,他似乎就能获得一扇狭小的视窗,他的腕关节动作流畅,轻捷地在他们周围溜来溜去,射门精确到必须以厘米为单位。对方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在比赛的剩余时间里,他们会将他封死,贴身防守,贴近到像是跟他穿着同一双冰球鞋。敌队将比分反超为二比一。他们并非侥幸,不仅资质好得出奇,而且兼具力量与谋略,轮番进攻。每次抬头看着计分板,看到他们只领先一分,亚马都会觉得惊讶不已。他们是他见过的技术最精湛、能力最强大的球队,他相当确信:他们能够打败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大家都能看到这一点。每次攻防线转换时,亚马身旁的选手们更加沉重地栽在板凳席上,他们的球杆越来越不常敲击着界线,杀气也越来越淡薄,就连班特的咒骂声也越来越沉寂。第二节与第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亚马在走向更衣室的路上听见看台上一些成年人凄凉地笑着说:“只是半决赛,没什么好可耻的,我们只能希望球队在下一季变得更强。”这让他很生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内心的某个东西被挑起了。进入更衣室时,他已经准备好要捣烂某个物体。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就是戴维。
罗宾·霍特独自站在街上,恨着自己。要不是他家里的酒又喝完了,他也不愿意到外面来。他看着冰球馆的屋顶,在脑海中估计现在比赛已经进行到了什么时段。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关心,而他与它共存,心里知道:十七岁时,你拥有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当他长大后,每个人都一直说他会加入职业球会。他是如此专注地相信他们,以至于当他没能达成目标时,他很认真地表示,其他人都让他失望了,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错。他每天早上醒来时,总觉得有人从他身上偷取了更美好的人生,在他本来可能获得的成就与他实际得到的结果之间存在着一种让人无法承受、挥散不去的痛楚。痛苦是很有腐蚀性的,它能毁灭你的记忆,像是要把一幕犯罪的景象擦拭干净。最后,你只会记得它成因中于你有利的那些部分。
罗宾走下台阶,来到毛皮酒吧,却在惊讶中止步。室内的灯是熄灭的。拉蒙娜正在喝下最后一杯威士忌,猛力披上自己的外衣。
“你来得正好。”她小声道。
“怎么啦?你要去哪儿吗?”他困惑不已地问道。他就像其他人一样,都知道这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十年来都没走出酒吧门口一两步的距离。
“我要去看一场冰球比赛。”她说。
罗宾笑了起来,他别无选择。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看着酒吧,还是怎么样?”
“我要你一起来。”
他停止了笑。在她承诺将他四个月以来所积欠的酒钱一笔勾销时,他才答应她的提议。
即使拥有坐票,“尾巴”仍然站着。坐在他后面一排的人已经懒得再对此开骂了。
“那个该死的威廉·利特,证人保护节目上的那些人都比他能在冰上找对路!”他朝其他赞助商咆哮道。
“抱歉,你说什么?”玛格从下方两排处喊道。
“我是说证人保护节目,玛格!”“尾巴”回应道。
所有坐在他们之间的人都希望他们能够申请加入。冰球在熊镇并不是那样重要。它只不过是一切而已。
当第三节开赛时,波博仍然陷于完全的沉默,坐在板凳席上,他上场的分钟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他不明白,当你不再属于比赛的一部分时,你怎么还能是这伙人中的一分子。他试图控制自己,但他热爱他的球队,他爱他的球衣、他的背号。因此,当他看见某件他不相信其他人看不出的事情时,他便抓住威廉·利特,吼道:“他们的后卫希望你切到他们里面去,你没看见吗?他们希望中路挤成一团,这样凯文就没有任何空间了。你要假装前进,然后朝外围飞奔。只要一次,我可以保证,你……”
威廉用手套堵住波博的嘴:“波博,闭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第三组后卫,首发球员该做什么,不是你说了算。去把我的水壶拿来!”
他的眼神是如此冷酷,充满权威,以至于波博几乎听不见来自其他球员的嘲笑声。让人感到最痛苦的情况就是在阶层中的地位滑落。从出生以来,波博就认识利特,现在,他朋友盯着他的方式会留下印记,给某些男人带来永远无法摆脱的充满腐蚀性的痛苦,它足以让你在夜阑人静时醒来,想到某人偷走了你本该享有的人生。波博取来水壶,利特一把接过水壶,一语未发。波博是全队块头最大的球员,但当他坐下时,他却是板凳席上最渺小的球员。
拉蒙娜在冰球馆外止步。她站在雪中,颤抖着小声道:“我……抱歉,罗宾,我不能……我不能……再走下去了。”
罗宾握着她的手。她并未预期以这种方式过生活,霍格应该坐在那里,这本该是属于他们的时刻。罗宾用手臂以一种唯有曾经遭窃的受害者才能做出的方式抱住她。
“我们回家吧,拉蒙娜。没关系的。”
她摇摇头,眼神坚定地注视着他。
“我们来做笔交易,我一笔勾销你欠的酒钱,你去看比赛。我要在赛后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会站在这里等的。”
罗宾拥有许多特质,但并不具备与她争论的勇气。
在一名选手的生命中,总有一个发现自己确切资质的明确时刻。威廉·利特出赛了第三节一半的时间。在他的水平上,他的速度始终不够快,但现在,事实已经很明显:他也缺少那种耐力。他无法跟上,他没有那股精力,他们的对手可以将他耍得团团转,而完全无须接近他。凯文受到双人联防,始终有四只手臂贴在他的胸口。班杰像龙卷风一样全场飞奔,但熊镇代表队需要更多空间。利特已经耗尽气力,顶不住了。
在球队整个不可思议的球季里,戴维将球队的哲学建立在不相信命运之上。他们从不只是希望事情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可不只是将橡皮圆盘一扔就奋力向前,他们的每组模式、每个动作都是有计划、有战略、有目的的。但正如臭老头苏恩常说的,“橡皮圆盘不仅会滑动,也会弹跳”。
利特朝板凳区行进时遭到了铲球,他摔在冰面上,瞥见橡皮圆盘从敌方球员的冰刀上弹过,出于反射动作,便用手肘推了它一下。它跳过三根冰球杆,凯文冲向它,却被对方狠狠铲断,跌倒在地。没有人能从这些跌倒的身躯上绕过,但也许是天意,班杰明·欧维奇不是那种会绕道的人。他是那种会直接穿越的人。当橡皮圆盘奔到网中时,班杰就在后方不远处——他的脖子砸在一根冰球杆上。即使那是一把中世纪的腰刀,你还是无法迫使他承认疼痛。
二比二。玛格·利特已经冲到下方,敲击着记分员隔间的房门,一心想确定:这个助攻记在了威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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