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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料到,那年才十二月,就像有本书里描写的那样,已经春回大地了。马丁也回来了。午饭后,他来到我们家,拎着一只折叠箱,身上还是那件四个纽扣的外套,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平平展展,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就径直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同他谈话去了。早在七月,我们的婚期就定了。马丁回来后过了两天,爸爸把继母叫到办公室,告诉她礼拜一举行婚礼。那天是礼拜六。
我的衣服已经做好了。马丁每天都待在家里和爸爸谈话。吃饭的时候,爸爸再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们。我并不了解我的未婚夫,我压根儿没和他单独在一起待过。马丁和爸爸倒像是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爸爸一谈起马丁来,好像要同马丁结婚的是他,而不是我。
婚期临近了,然而我一点儿也不激动。我的周围还是笼罩着一团淡灰色的雾气。在朦胧的气氛中,马丁显得虚飘飘的,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晃胳臂,一会儿系上四个纽扣的外套,一会儿又解开。那个礼拜天,他和我们一起吃午饭。餐桌上的座位是继母安排的。她让马丁挨着爸爸,和我隔开三个座位。在整顿饭期间,继母和我话都很少。爸爸和马丁不住地谈生意。我隔着三个座位用眼睛瞟着他。一年以后他就是我儿子的爸爸了,可是我们之间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
礼拜天晚上,我在继母的卧室里穿上新嫁衣。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面色十分苍白洁净,周围是一片茫茫的迷雾,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的幽灵。对着镜子我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伊莎贝尔,穿着新嫁衣,明天一早就要结婚了。”我认不出自己来了,回想起死去的母亲,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两个人。几天前,梅梅在街角的那栋房子里和我谈起过妈妈。她说我刚一落地,妈妈就穿着结婚的礼服被放进棺材。现在,我眼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仿佛看到躺在绿草如茵的坟茔中的母亲的骸骨,周围云烟氤氳、黄尘弥漫。我站在镜子外边,镜子里是我妈妈,她复活了,看着我,从冰凉的镜子里伸出两臂,好像要抚摸隐藏在我新娘头冠上的死神。背后,爸爸站在卧室中央,神情严肃又颇为惶惑地说:“你穿上这件衣服,可真像她。”
这天夜里,我收到唯一的一封情书,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这是马丁在一张电影场次单的背面用铅笔写的。他说:“今晚不能及时赶回,详情明早面谈。烦请转告上校,所谈事已有眉目,故不能归。害怕吗?马。”我拿着这封带糨糊味的信走进卧室。几小时后继母把我摇醒,我觉得舌头还隐隐发苦。
说实在的,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在一个凉爽潮湿的清晨,我再一次穿上新做的嫁衣,身上散发着麝香味儿。我感到口干舌燥,就像走远路的时候想吃口面包,可口水就是不出来那样。从四点钟起,我的教父教母就等候在客厅里。我认识他们,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都变了样,成了陌生人。男人们穿着毛料衣服,女人们戴着帽子闲聊天,满屋子都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教堂里空荡荡的。我像活牛走向祭坛那样穿过中间的通道。有几个妇女扭过头来看着我。在这混混沌沌、悄然无声的梦魇中,只有骨瘦如柴、神态威严的“小狗”才教人觉得是实有其人。他走下台阶,用干瘦的手点了四下,把我交给了马丁。马丁站在我身边,神情洒脱,满面春风,跟那天给帕洛盖马多的孩子守灵时一样,只是头发剪短了,似乎是故意让我觉得他在举行婚礼的这天比平时更加令人不可捉摸。
清晨回到家里,教父教母吃完早饭,寒暄了一阵之后,我丈夫上街去了,直到睡过午觉才回来。爸爸和继母假装没瞅见我的尴尬处境,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过了一天,礼拜一没出什么大的风波。我脱下新嫁衣,包起来,放在衣橱的底层。我想起了妈妈,心里思忖着:这些破布起码还可以给我当寿衣穿。
下午两点,徒有其名的新郎回来了。他说已经吃过午饭了。看见他回来,头发剪得短短的,我觉得十二月的天空不再是蔚蓝蔚蓝的了。马丁坐在我的身边,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我生平第一次对黑夜的降临感到恐惧。想必是看到我流露出这种心情,马丁突然活跃起来,他靠在我的肩头,说:“你想什么呢?”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用“你”来称呼我了。我抬头看了看,十二月的天空像个光彩夺目的大球,亮晶晶的和琉璃一样。我说:“我在想现在只差下点雨了。”
我们最后一次在走廊上谈话的那个晚上,天气比往常热。又过了几天,他从理发馆回来后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了。我记得那天晚上特别炎热、特别闷。然而他却显得少有的通情达理。在这个大烤炉里,蟋蟀干得难受,唧唧吱地叫个不停。迷迭香和晚香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香气弥漫开来。这一切教人感到还有些生机。我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身上淌着黏糊糊的汗水,那简直不是汗水,而是什么生物腐烂时流出的黏液。他有时抬起头来望望天上的星斗:夏日晴空,月朗星疏。随后他保持着沉默,似乎在谛听如猛兽般活跃的深夜发出的脚步声。他坐在皮椅上,我坐在摇椅上,两人面面相觑,沉吟不语。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我看到他忧郁孤寂的脸斜靠在左肩上。我想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寂寞和他那可怕的精神创伤,想起了他对生活麻木不仁的态度。以往,在矛盾重重、变化多端(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的情况下,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但如今,我毫不怀疑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我在内心深处发现了这样一股神秘的力量,就是这股力量促使我从一开始就极力地保护他。我感受到他生活在那间黑魆魆的、令人窒息的小屋中的苦恼。环境把他击败了,使他变得郁郁寡欢,惶惶不可终日。突然我看到了他那双冷酷、尖利的黄眼睛。借助深夜紧张跳动的脉搏,我终于看透了他那迷宫般的孤独的秘密。我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就问他:
“请您告诉我,大夫,您信仰上帝吗?”
他看了我一眼,头发垂到前额,心里好像有点憋闷,不过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激动或不安的神色。他还是用反刍动物特有的慢吞吞的声音说: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向我提这个问题。”
“您自己没有问过自己吗,大夫?”
他的神情既不像无动于衷,又不像忐忑不安,似乎对我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兴趣,觉得我提出的问题没有意思,对提这个问题的用意更加漠不关心。
“很难说。”他说。
“像这样的深夜,您不害怕吗?一个巨人正在森林里走动,凡他走过的地方,万物都止息不动,惊慌失措,您没有感觉到吗?”
他沉默不语。四下里只有蟋蟀的叫声,远处为纪念我前妻种下的茉莉花散发出温馨浓郁、甚至带些柔情的芬芳。深夜里,一个巨人正在孤孤单单地走动着。
“我相信我不会为这类事感到惊恐,上校。”看上去,他也像周围的东西,像生长在那个炎热角落里的迷迭香和晚香玉一样,有点惶惶不安的样子。“使我感到不安的,”他说着,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使我感到不安的不如说是像您这样的人,居然一口咬定说深夜有巨人在走动。”
“我们希望能使灵魂得救,大夫。区别就在这里。”
接着,我把问题又引申了一步。我说:“您没觉察到,那是因为您是个无神论者。”
他冷静地、镇定自若地说:
“请您相信,我不是什么无神论者,上校。我不过是不愿意去想究竟有没有上帝。想到上帝存在,我感到不安;想到上帝不存在,我也感到不安。”
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他一定会这样回答。“这是个被上帝搅得不安的人。”我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想。他这几句话讲得很自然、很清楚,也很准确,似乎是他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夜阑人静,我有点醉醺醺的,仿佛置身于一个悬挂着许多预言画的巨大的画廊中央。
栏杆后面是阿黛莱达和我女儿开辟的小花圃。每天早晨,她们都要悉心照管那株迷迭香,所以花儿长得很壮实。一到夜间,满屋子花香沁人心脾,我们都能睡得更踏实些。茉莉花的气味有些不正了,但我们还是留着它。这株茉莉和伊莎贝尔的年纪一般大。它的气味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母亲留给我们的纪念。下过雨后,杂草忘了除,蟋蟀就藏在院子的草丛里。大夫坐在那儿,用一条普通的大手帕擦去前额上晶莹的汗珠。
沉吟片刻,他又说: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向我提这个问题,上校。”
“我是突然想起来的,”我说,“也许从七年前起我就想知道,像您这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也擦了擦汗,接着说:
“要么就是因为您生活得这么孤独,我有些担心。”我等着他回答,但他没有搭腔。从正面看上去,他还是那么忧伤、孤寂,我想起了马孔多节日的时候,人们发狂地焚烧纸币;我想起了像没头苍蝇般乱撞、目空一切的“枯枝败叶”,在浑浑噩噩的泥塘里滚来滚去的“枯枝败叶”,憧憬着挥霍无度的生活的“枯枝败叶”。我想起他们到来之前他的生活状况以及后来的变迁。他使用廉价香水,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旧鞋,身后像影子似的跟着那些流言蜚语,而他却一无所知。我说:“大夫,您没想过要成家立业吗?”
没等我提完问题,他就和平时一样兜着大圈子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您非常喜欢您女儿,是不是,上校?”
我回答说那当然喽。他又接着说:
“那好。您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谁也不像您那样喜欢自己动手揳钉子。我看见过您自己往门上钉合页,但其实您手底下有的是人,都能干这个活儿。不过,您愿意自己干。背着工具箱在家里走来走去,看看哪儿需要修理,您把这个叫作享福。要是有人把您家门上的合页弄坏了,您准得感谢他一番。因为这么一来,反而给您带来了幸福。”
“这是一种习惯,”我说,不知道他要把话题引到哪里去,“听说我母亲也是这样。”
他愣了一下,态度很平和,又很果断。
“好极了,”他说,“这可是个好习惯。此外,这还是我所知道的代价最小的幸福。因此,您才有现在这么一个家,并且用这种办法把您的女儿教育成人。我想,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该是很幸福的。”
兜了这么个大圈子,他究竟想说什么,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他:
“您呢,大夫,您就没想过有个女儿吗?”
“没有,上校。”他说。他笑了笑,旋即又板起脸来,“我的孩子不可能赶上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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