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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旺家接连得“三喜”。第二、第三媳妇都生个带把的,这叫“大喜”。大媳妇生个妮,这叫“小喜”。仨媳妇下地干活。柳俊哄仨小孩子。
这日,柳俊把孙女放在“坐坡”里——一种让小孩坐的家什,把大孙子用小被子偎在当门的小床上,把小孙子抱怀里,哄着他们。半晌午,孙女饿哭了。柳俊把小孙子放床上,烧半碗稀饭喂孙女。这时候,大孙子屙了床,弹蹬的手脚都是屎。柳俊赶紧把碗放在“坐坡”上,拿片屎布去擦屎。这时,肖环从地里回来给小孩喂奶,看一眼“坐坡”上的碗和儿子手脚上的屎,认为婆婆是只顾哄孙女哩、没管她儿子,便劈手夺过屎布,数落她儿,让婆婆听,道:“人家主贵,是官太太生的!你是坷垃粪土!谁管你弄啥!”说着,擦着儿手、脚上的屎。柳俊站一边,红着脸说:“不是那!我正喂小妮哩,恁孩——”肖环打断了她的话,厉声说:“不是那是啥?”说着,瞥一眼“坐坡”上的饭,说:“事在这摆着呢!你还说不是那!”说罢,停一下,说:“这是我见嘞,不见时不知把俺孩糟蹋成啥样哩!”擦完,扔了屎布,解开怀,坐床帮上喂奶。
柳俊叹一声,又去喂孙女饭。这时候,小孙子翻身掉了床,“哇哇”哭。柳俊赶紧放下碗,正要去抱小孙子;肖环把吃奶的小孩放床上,抱起了地上的小孩。柳俊伸手要小孩。这时,孙女却把碗抹捞倒了,抓的手脸上都是饭。柳俊赶忙拿起碗,把它放在条几上,找块布,正要去擦孙女身上的饭,雪梅和仙枝给孩子喂奶也回来了。仙枝见她孩在二嫂怀里“哇哇”哭,边伸手要孩子边问:“哭啥嘞?”肖环递着孩子,说:“他不哭谁哭!”仙枝以为她说的是小孩子天生好哭呢!就没再问,接过孩子,喂起了奶。雪梅一见她妮头脸上都是饭、那俩小子身上干干净净,认为婆婆是只管小子、不管妮,从婆婆手里夺过布,一边给妮擦饭一边说:“谁叫你脱生是妮呢?唵!净叫人家不待见!”擦完,扔了布,抱起妮,喂起了奶。柳俊闷声不吭,拿着两块布出去了。
肖环和仙枝先喂完奶,就先走了。仙枝走着问:“刚才,我说`他不哭谁哭’,你咋不问嘞?”仙枝说:“问啥问,不就是那、小孩不哭谁哭吗?”肖环说:“不是那!”仙枝问:“那是啥?”仙枝说:“恁孩不是官太太生的,婆婆看不起他,只顾管官太太生的孙女哩,把恁孩撂床上,孩掉地上哭起来嘞!”仙枝惊诧地“啊”一声,问:“真的吗?”肖环十二分真诚地说:“看看!咱妯娌俩,我能诓你吗?”仙枝想想,恨着说:“中呀!她应老哩的,偏心,向着老大。她老了,成叫老大养活她嘞!咱不管她!”肖环“哼”一声,说:“光恁这儿她不管咱的小孩中;她老了,咱不管她不中!”仙枝说:“她不能掰盖喝咱的汁!”肖环说:“咱若不管,人家娘家不依咱!”
正说着,听见后面脚步声,二人扭头见是雪梅喂完奶往地里走,赶紧走快了。
这夜,春潮仰面躺床上,一下一下地举着他孩玩。肖环坐床帮上纳猫头鞋底。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这三口人。小孩突然尿春潮一脸。春潮忙把小孩放床上,用手擦脸。肖环“嘻嘻”笑着问:“甜不甜?”春潮说:“甜得很、跟蜜样,你喝吧!”肖环说:“要是别人家的小孩尿你脸上,你不知膈应成啥样哩!”春潮说:“那是哩。自屎不臭!”
肖环“哼”一声,说:“那不一定!您娘就嫌自屎臭!”春潮一愣,问:“咋嫌自屎臭呀?”肖环往头上磨一下针,说:“您娘只顾管她孙女哩,咱孩拉床上屎,她都不知道。为啥不知道?是她心里没有他,甚至是讨厌他。这不是嫌自屎臭吗!”春潮说:“那算铁!那是他孙子,咋会讨厌、不管他呢?”肖环说:“你不信?那是我亲眼所见。”春潮想会儿,说:“他不亲,咱不叫他哄咧,明儿你抱着孩子去到你娘家哄。”说着,擦净脸上的尿,又仰面躺着、一下一下地举着孩子,逗他说:“噢——噢——打他啦——”孩子看着大呲牙笑。
东间里,雪梅手支着头、栽楞着胯,躺床上,给躺在身边的女儿扇扇子。这时候,春光在大队开完会回来了,附身看女儿一眼,把一个用手绢兜着的面瓜放在床头柜上。雪梅扭头看一眼,问:“在哪弄的瓜呀?”春光说他去开会时,在路上碰见个卖面瓜的,想着娘牙不好,就买个面瓜,开会时放身边,散会兜回来给娘吃。雪梅听后,翻他一眼,说:“怪孝顺呀!可你心里有她,她却没有你!”春光说:“没有我,有你就中!”雪梅“哼”一声,说:“俺?才该不着呢!”春光问:“那她心里有谁呀?”雪梅说:“有她那俩金疙瘩孙子!”春光问:“咋见得?”雪梅说:“她哄仨孩,光哄小子,不管妮,让妮抿一身饭。”春光皱眉说:“不就抿点饭吗,搁不着这呀那呀说!”雪梅白他一眼,说:“你的脑子就是榆木疙瘩!不管她就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小孩,就是看不起大人!”春光问:“咋见得是看不起大人呀?”雪梅说:“你生个妮,开绝户头的头咧!”春光想老人都有这思想,也就不吭气了,掂起瓜兜想要给娘送去。雪梅拗头看着他,断然说:“你搁这!”春光看着她,说:“咋!”雪梅说:“没见过你恁没囊气的人!明明看不起你!你还顾她!”春光说:“她是俺娘!她看不起我,我不能看不起她!”说着,掂着瓜兜走了。雪梅气得给妮脱脱衣服就睡了。这夜,俩人谁也不搭理谁。
西小屋里,仙枝坐在床帮上,在剥生花生吃。这是她白天干活解手时偷抠队里的。春晖正蹲着抠鞋里积的土疙瘩。这时,床上的小孩哭起来。仙枝放下花生,拍拍手上的土,抱起孩子,拍着、晃着、“噢噢”着。小孩仍在哭。仙枝说:“这孩咋咧?”摸摸他的头,一惊,说:“有点发烧!”春晖放下鞋,站起来,也摸摸孩的头,说:“是有点烧。”又说:“睡觉盖得好好的,咋会烧呢!”仙枝突然想起二嫂说的孩掉床的事,说:“能是吓掉魂了吗?”春晖问:“啥吓掉魂嘞?”仙枝说:“今个儿您娘只顾管她那官太太生的宝贝孙女哩,把咱孩放床上,掉下来咧。”春晖问:“你咋知道呀?”仙枝说:“二嫂说的。”春晖问:“她咋知道呀?”仙枝说:“二嫂回家给孩喂奶,亲眼看见孩掉地上,娘就不抱,还是二嫂抱起来的呢!”春晖想想,“哼”一声,说:“二嫂的话你也信?她说话跷着舌,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仙枝瞪他一眼,说:“你真是个不知屁香臭的人!人家好心对你说,你不但不领情,还满嘴胡唚!”春晖听她骂人,脸一寒,厉声说:“你胡唚!”仙枝见他敢还嘴骂自己,想:翻天啦!把孩子往床上一擩,上前就往春晖脸上挠!春晖歪身用手护着头。孩子在床上“哇哇”哭。
根旺两口子正坐在灶屋的小板凳上唠家常,听见小孩哭的不叉声,急忙跑到小西屋,见两口子在打架,柳俊急忙拉住仙枝,埋怨说:“忙大长一天咧,累哩跟啥样,还有闲心斗!”仙枝挣着说:“他骂我!”春晖看着她,怯说:“你先骂我哩!”根旺赶紧把儿拉出屋,小声责怪他说:“你弹了她的猴了吗?唵!你惹不起,还偏要惹!她说几句,你不吭气,不妥咧吗?”春晖拗头瞪着仙枝,不吭气了!仙枝知若真打是打不过男人的,不如见好就收,于是虚挣几下,说着:“我咋寻你个赖种咧!”就挣开婆婆的手,坐床沿上生闷气。柳俊见孙子一个劲地哭,摸摸头,觉得发烧,说些只顾斗哩不讲孩的话,便抱着孩子看病去了。小两口也一前一后地跟去了。根旺叹一声,回灶屋了。
第二天,肖环抱着孩子去了娘家。仙枝见应嫂子的还躲滑,借口说孩子还发烧,得找娘家的铁医生看,也抱着孩子去娘家了。雪梅见妯娌仨就自己干活挣工分,觉得吃亏,就干一天、歇三天。
这日傍晚,根旺从外面回来了,唉声叹气。柳俊在烧汤。她往灶膛填把柴,然后搅面糊,见根旺那样子,问:“咋咧?”根旺坐在锅对门,把快要着出来的柴火往灶膛推一推,又叹一声,说:“吃家多,干家少呀!”柳俊又问:“咋?”根旺说:“这月的工分表贴出来咧,一样人数的户家,就数咱家的工分少。照这样下去,分啥粮呀!一家人喝东北风呀!”柳俊把面糊倒滚锅里,用勺子扬着,叹一声,说:“啥法耶!都比着不干!”根旺用火棍往下泄着灰,说:“能是想分家哩吗?”沉默会儿,说:“要说,亲也给他们搬了咧,面条儿也给他们吃罢咧,家也该分咧!”柳俊用勺子把几个面疙瘩在锅上跐着、低沉地说:“分是好分,可一家人正在一堆哩,猛一分得七零八落,心里怪难受的。”说着,眼圈红了。根旺看她一眼,说:“看你,我只是说说,并没有分,你可到难受起来咧!”说着,叹一声,停会儿,又说:“反正就是恁这儿不分,等等也得分,古自常来,没有一家人能搁合一辈子的。”柳俊说:“能搁合一天是一天!实在搁合不来再说!”根旺沉默会儿说:“你说得也对,可咱现在就得做实在搁合不来的打算呀,别到时候啥都没准备、给孩啥也没分,一辈子落抱怨!”柳俊说:“那是哩,不能叫孩光肚子出门呀,赖好都得给他们盖所房。”根旺说:“那肯定!”
从此,根旺一有空,就用箩头把干坑里的土往上沿背,久之背了一大堆。打算打坯、烧窑、建房。他叫仨儿也来背。春光事多,常常背几箩头,便被大队干部叫走了,背不长远。春潮觉得给大家建房、自己死啦活地干、吃亏,背着也是黑丧着脸。倒是春晖实性,想着老哩是给儿建房哩,有多大劲就掏多大劲,得空就用锹把背个大箩头,下到干坑里,装一大箩头土,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往上背。柳俊得空儿也崴着小脚用箩头往上?。仨媳子偶尔抱着孩来看。肖环黑丧着的脸,见有外人来了,马上喜笑颜开,娇滴滴地说:“娘!您抱孩子?我来?吧!”又说仙枝:“你还不替咱大背、叫大歇会儿!看叫大几十咧累成啥样子!”俩老哩是不让他们?、背的。每当这时,雪梅便抱着妮扭头走了。外人都说肖环懂事儿。
根旺一面攒土准备打坯,一面卖了猪,准备钱,买煤,烧窑。他怕钱放在自己房间被老鼠咬,便把它放在了春光的柜夹屉里。这日,他卖兜鸡蛋,想把这钱和那钱放一块,可巧春光两口子没在家,就去到那房间,拉开柜抽屉,伸手往夹屉里摸钱包,没摸到,往里摸几摸,还是没摸到,他心里“扑腾”着“哎”一声,想:钱哪去啦!便跪下把夹屉的旮旯缝道摸个遍,仍没摸到。顿时,他大惊失色,急慌忙跑到院里,问正在拢柴禾的媳子:“你把我放在春光柜夹屉里的钱挪地方啦!”问罢,张嘴瞪眼看着媳子的嘴,想从她嘴里听到“嗯”声。媳子停了筢,也看着他的脸,说:“没有呀!”根旺吓得往后踉跄几步说:“那!钱哪去呢?”柳俊想想,说:“你想想,是不是放那啦?”根旺十分坚定地说:“想啥想!我就放那咧!”柳俊这才知钱丢了。但她似乎仍不相信那是真的,放下小筢,去那儿摸几遍,也没摸到,这才完全相信钱丢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着眉喃喃地说:“嗯?它会弄哪去呢?弄哪去呢?会插翅膀飞?”
二人沮丧地呆坐在灶屋里,脑子一片空白。停会儿,柳俊焦急地说:“钱没咧,拿啥烧窑!”根旺稳稳神,说:“你先别说拿啥烧窑,你先说这钱弄哪去咧!”柳俊哭丧着脸说:“我哪知道呀!”根旺揣测着说:“难道是家里遭贼咧?”柳俊想想说:“不会!我天天在家哄孩子,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上锁。锁又没被撬,不会是遭贼。”根旺十分诧异地说:“那!它会弄哪去呢?总不会......”他不敢往下想了,决定问问仨孩。
喝罢汤,儿、儿媳妇都各回套间了,女儿也找伙伴玩去了。根旺叫媳子把春光喊到灶屋,笑着问:“我问你个事儿,放在你床头柜夹屉里的钱你见没见?”他把“拿”说成“见”,给儿留余地。春光一脸迷惑、十分坚定地说:“没有!”大从儿的神色中看到了真诚,不再问,停会儿说:“你想想,见谁拿没拿?”春光想会儿,说:“我想起来咧!大前天夜里,我还没睡着,突然听见柜抽屉‘哗啦’一声响!”根旺急着问:“你看见谁拉抽屉拿钱啦!”春光说:“我以为是老鼠咬柜的声音呢,就睡了。”根旺愣会儿,笑着说:“没拿就没拿,我只是问问。”说着,又像是安慰儿子,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拿走就拿走呗!没出窝,正不上旁人花,还是咱自己人花,只是晚买几天煤。”春光怔怔地看着大。根旺又微笑着说:“你回去问梅拿没拿!拿了就妥咧,我也不找咧!”一会儿,春光回来说“她没拿”。根旺说:“没拿就算咧!”
根旺让媳子去问春潮两口子。
柳俊站在窗台前,轻声问:“恁大叫问问,放在东套间柜夹屉里的钱恁谁拿没拿?”肖环正掐着她孩的胳肢窝晃他笑呢,听见问,停了晃,脸一沉,装迷问:“啥呀?”婆婆又说一遍。肖环猛一声,说:“没有!”说着,把孩抱怀里,拗着头,说:“钱在他们套间放!谁会拿呀?”柳俊又问儿:“潮见没见?”春潮不吭声,停会儿,说:“没见!”柳俊怔会儿,说:“没见就没见吧!我回去叫恁大再找找,或许是恁大老糊涂咧!记错地方咧。迷见不了!”
柳俊又问春晖两口子。都说没见。柳俊又装糊涂说:“恁大那老东西,也不知天天慌哩啥,跟吃忘却屎咧样,不知把钱擩哪咧,让人一时打急慌!”春晖说:“好好找找!丢不了。”柳俊说:“那是哩,在家能会丢哪呢!”说着,沉重地崴着小脚走了。
这夜,老两口躺床上,辗转难眠。等女儿睡熟后,根旺长长地叹口气,说:“分开吧——分开吧——不分不知还会出啥事哩!”躺在床那头的柳俊也叹一声,说:“不是能行一点不想分吗!一家人正搁一块哩……”根旺说:“不是搁不到一块了吗!要是能搁一块了,我还想把他们的孩哄大呢!”柳俊说:“哪能依咱们的意呢?”沉默会儿,说:“应老哩的就是贱!小时候盼着儿长大,长大后又盼着给他寻媳子,寻了媳子又盼着抱孙子!哎!你说这抱了孙子、你的任务完成不妥咧吗,又想着帮儿把孙哄大。你说这盼来想去的图个啥?”黑暗中,根旺眼里闪着光,说:“图个啥!图个子孙满堂、往下繁呗!”
正说着,只听老鼠“叽叽”叫。根旺知那是一窝老鼠儿长大了、在争食吃。他下床捞只鞋,照着老鼠“叽”的地儿投过去。老鼠的“叽叽”声消失了。
根旺叹一声,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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