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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这天气是不是热得早了点儿?”
街巷间的行人偶尔闲谈,最后都带着疑惑这么说。的确,刚入了五月,不知从何处来的热风就穿过了长安的重烟楼台,湿重的暑意拍打着人的肌肤。本该再晚些开花的石榴也像被热风催促着,爆开了满树如同云霞的千瓣红花。它们正夹道盛放着,在风里翻起一波波炽热的红浪,吹下的落瓣碎锦般环绕着大路上的迎亲队伍。
队伍前导的乐师和吹鼓手好像也被这燠热的天气弄糊涂了,在扑面而来的乱流中努力演奏着和衬新婚喜悦的《万年欢》,但细听之下,平时演熟的曲子不知怎么总有些气促音短合不上辙。好在道旁攒动的人们都在说说笑笑,指点争看一双新人,也没人去讲究音乐的得失。
乐手的队列之后,装饰着花红的青牛拉着毡车缓缓前行。从车顶到车辕都缀着金线闪烁的红锦围幔。盘绣凤凰纹的车帘低垂着,端坐在车中的新妇自然看不出容颜,但观者的热情并不消减,纷纷转向车后跨马而行的新郎,还有才思敏捷的人即兴编词,向着那俊秀的少年郎君大声调笑着:“儿郎子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称,头头相当!”
裴春卿并未经过这众人拥道围观的阵势,但甜美的欢喜之情像注进浅浅冰盏的水,止不住地从心房涌流出来。他在马上望向装饰灿烂的毡车,想象着在傧相高声咏诵的“催妆诗”中慢慢弄粉调朱,装扮艳丽的新娘琼罗——梳起少妇的高髻,披上大红婚袍的骄傲女郎,会如同诗句所说,好像青铜镜中含露而开的一朵红芙蓉吗?
他开始在心中轻笑自己的不够稳重——之前的确是有些怪梦缠身,梦中不祥的恶鬼之影随着水波浮游似真似假,似远似进,好像还与即将结为连理的新娘有着什么关联……自己也曾疑虑过这桩姻缘的吉凶,但现在已是风晴日朗事事顺遂,自己即将把心仪的女子娶进家门。沿路如火如荼的榴花正是再好不过的吉兆,哪里还有什么怪梦的踪影?
歌吹的队伍迤逦行来,渐渐走近了裴家宅第的门首。那里早按古俗用青色围幛搭好了夫妇交拜的“青庐”。随着牛车停下,迎亲的女眷把彩毡从车轮下一条条铺到了庐门。从那条华丽的通路尽头,小孩子们闹吵吵地一拥而上,乱纷纷向车下撒着破煞辟邪的谷粒,笑声唱声喝彩声哄然而起,只等着新娘跨出车门。
琼罗轻轻踩到地面的一刻,竟有一点失重的错觉。在凝着热流的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振着翅膀,却又如蝉蜕一般只留下躯壳,真身像影子一样化在阳光里,平白让人不安……她按照礼仪用团扇遮住面容,只露出高耸的云髻和满头花钗。周围都是炎热的喧闹,视线只能望见云头履下锦绣铺成的路径。她按捺住心跳,垂着广袖,擎着团扇,一步步袅袅行来。有人把连理彩带交到了她手中,另一头是锦衣金带的新郎,两人一前一后羞涩又郑重地走着。这一刻的时间极短却也极长,好像天地神灵眼中也只有这一对如花美眷,浑然不觉风吹得越来越急,艳红的榴花扑簌簌落在新娘身上,像一朵朵凌空燃烧的小小火焰——却都红不过她那盛开着花海的嫁衣。
变故发生在彩毡之路的尽头。冷冷的声音像刀锋劈破了夏初的热风,也像堵无形的铁壁让两人愕然不能前行。
“我来接你了!跟我走——我这就带你回去!”
嘈杂的笑声一下子停了,多少人的视线同时投向那鬼魅般突然出现的影子——那是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眉目如同玉雕般俊丽峭秀,可是他的情形还是大大不对的——长长的红发凌乱披散下来,在风里飘蓬般飞舞,身上武官的紫色绣袍胡乱褪到了肩下。而他那双眼睛……漆黑的瞳仁像两汪无底雷渊,阴森森的毫无光亮。眼白却泛着水族般的薄薄银彩。连声音都像隔着飘摇的水波。
琼罗手中的团扇落了下来,描画艳丽的容颜因为惊诧而失去了光彩。她依稀想起自己什么时候曾见过这个红发俊秀的男子,可眼前这个出言诡异,容色诡异的人——是他吗?他又在说些什么?
没容她细想,那红发男子好像没移动脚步,却一下子就来到了琼罗面前,冰凉的手指倏地扣住了她的腕子——“跟我走啊!”
琼罗的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因为她一瞥之间,看到那冰块般锁在自己腕间的手,由指间到臂膀,都密布着灰青色的鳞片!森森罗列的濡湿纹路让她一阵眩晕,几乎有溺水的错觉。
她本能地往后躲避,锢在腕间的力道丝毫未减,对面男子那幽暗的眼神却亮起两点狂热的火。他嘴唇好像轻轻动了动,周围燥热的空气蓦地腾起一阵怒号!洪流般的大风从虚空中喷涌而出,琼罗困在暴风眼中动弹不得,发髻被吹散了,金钗和花钿纷纷坠了一地。两人漆黑和火红的发丝乘着风势纠结着,她望见榴花红瓣在风里狂乱地翻卷,像遮天蔽日的浪头。而那耀眼波浪的来处……不是花树的枝头,而是自己身上美丽的红嫁衣!
看着衣上锦绣的花朵挣脱了织物的束缚,一朵朵汇入到妖异的舞蹈中去,琼罗的惊恐已经达到了顶点,她不知这男子从何而来,又要把自己带往什么诡异的所在,只是徒劳地后退着,从颤抖的唇间挤出字句:“……不……不!”
“你要干什么!?放看琼罗!”随着一声年轻男子的大喊,一个同样披着红袍的人影竟然突破的狂风的结界,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琼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一直死死地抓着那条连理带……而红带那一头的新郎,她的夫君裴春卿,正以卫护的姿态向自己奔来……
被狂风和榴花红浪遮蔽视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凡乍起乍息的大风停歇的时候,惊愕带来的寂静笼罩了整条喜庆的长街——红毡铺成的小路上,新郎、新娘,还有那位突兀地出现,满口胡言乱语的红发青年,全都消失无踪。只有那面新娘用来遮面的纨扇,孤苦伶仃地半埋在血红残瓣之中。
(二)
李琅琊夹着两本旧书穿过了热风袭人的街道,熟门熟路地径直进了水精阁的后院。这一次画堂里迎接他的不是别致的饮品,也不是波斯人的言笑晏晏,而是摊了一地围成个扇形的纸张、卷轴和书册。
“难道你也睡眠不足了?”
伏在纸堆里的安碧城抬起头的时候,近午的阳光渡过一线,照得那张掩在金发下的脸有点苍白,绿眼珠颜色淡淡的,熬过夜的疲惫一览无余。
听到李琅琊惊讶的问候,安碧城笑了笑:“——‘也’?这么说来端华大人还是精神不佳了?这两天可累死我了,一直在翻旧账本呢……”
李琅琊坐下来小心地观察着地上的书卷,这才发现,看起来散乱的册子是按照某种顺序重叠放好的。排在最上面的一本被翻开固定,展开的页面一边记载着枯燥的日期、价格和地点,另一边是幅墨线勾勒的图样——细溜溜的簪身,延伸到尽头时开出了繁花,细密的枝叶托出一颗雕工精美的石榴果。
黑白线条画不出颜色和材质,却细细点染出了靡丽的气氛。李琅琊的眼神在花叶间略作流连,转移到了旁边的注释上——“赤金石榴簪一支,长四寸,金有脱色,簪头玛瑙无损”。
“还真是漂亮呢……”李琅琊轻轻赞叹着。“这就是那支裴家未婚妻买走的簪子?你这是在查什么呢?”
“——线索。”安碧城倦意沉沉地半躺在书堆上。“我在追这支簪子的来处呢,真是费力,都是三年前收来的旧货了……”
李琅琊沿着账本的长蛇阵看了半晌,嘴角有点抽动地从中间抽出一本。“呃……你不只是从水精阁的记录里找线索啊……这些好像是别的珠宝首饰行的账本?”
安碧城挑起眼角看着他,眼波闪闪地笑了笑不说话。
“……算了,那么线索找得怎么样?”
安碧城从身下抽出一本半旧破损的簿子,翻开一页点了点:“这是有关簪子的最早的记录——登州一家珠宝行制作了这件首饰,时间是十七年前。”
李琅琊倒有点意外:“……好像没有想象得那么古老嘛……”
安碧城表示肯定地点点头:“簪子的制作年代的确不算远,可是簪头的那颗玛瑙石榴倒是有些来历……这个传闻账本上也没记载,是我从七宝会的登州同行那里打听到的——要听一听吗?这故事可有一点长呢……”
——其实这故事并不算冗长,只是在波斯人缓缓的复述中带着摇曳的危险气质——特别是那劈面而来的死亡开端。
位于古齐国领土的登州,东临沧海,港口雄丽,盛产海市蜃楼与蓬莱神仙的传说。往来于此的船队如同候鸟翔集,人人司空见惯。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海上异闻,还是成了轰动性的怪谈,到了今天还会被加油添醋地重新讲述和发挥。
一艘满载着珍奇货物和如花歌姬的商船,在软风怡人的春昼拔锚起航,一路上吹弹歌舞风流奢侈,目标是南下长江入海口,驶入大运河直上长安。不料想天色一入夜便风涛大作,狂暴的雷雨打折了楼船的桅杆,吹得它偏离的航道漂入茫茫大海,从此便再没人看见它那飞檐上求救的灯火,只能凭着海面时零星的帆面碎片推断,它已经无声无息沉没在水底。
风暴停歇之后,船行也曾派谁手沿途查看消息……却一无所获,连该被潮水推近岸边的船只残骸也没找到。船想必已是倾覆了,人也没能生还,事情也不得不了结。然而关于船中宝物金帛的传闻却一天比一天更夸张离奇,俨然海底龙宫的藏宝也要瞠乎其后,更有怪谈式的流言传出——正是这只宝船航程中太过炫耀张狂,才激怒了东海龙君,招来了灭顶的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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