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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琴侬穿着倭刀马褂,款步而来,但是身躯肥胖,一双眼睛又是萝卜花,汪老二心中暗暗的好笑。见他望李继善旁边儿一坐,一声不言语。李继善便咕噜道:“好大的架子!”琴侬不听犹可,听了之后,焱欠地立起身来,说:“得罪了,我要上天和堂去!”说罢就走,也不招呼李继善。李继善这一怒非同小可,登时嚷道:“好王八蛋!明儿送他!”
顺林劝道:“他是小孩子。李老爷,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李继善也无颜再坐,只得讪讪的告辞走了。汪老二送过,回到屋子里,说:“琴侬今儿怎么发起标来?”顺林道:“不怪琴侬。李老爷先前叫过十几个条子,半个大钱没有给。他今天来了,没有问他要帐,还算是好的!”众人方才恍然。
这里胡丽井、王霸丹挥拳闹酒,闹到三更多天。汪老二道:“我也乏了,让我歇歇吧!”胡丽井、王霸丹方才罢手。一同用过稀饭,盥漱过了。胡丽井、王霸丹同叫套车,汪老二拦住他们道:“你们回到会馆里去睡觉也怪闷的,不如咱们来打小牌吧。”胡、王二人道:“有理,有理!”于是重新坐下,彼此谈天,一面又催尹仁快过瘾。他们谈天的当口,打杂的早把残席撤去,泡上上好的茶来。四人喝着,尹仁又抽了十几筒烟,这才精神奕奕。顺林儿叫天喜进去,拿麻雀牌和筹码,一面在套间那张红木小台子上点上四支洋蜡,照得通明雪亮。顺林替他们分好了筹码,叫天喜、天寿好好伺候着:“我告假。”说着进里边去了。
这里四人扳位就座,尹仁便问:“我们打多少底?”汪老二道:“你怪烦絮的,一百块底么二就是了。”胡、王二人还嫌大,汪老二道:“算了罢,这还嫌大,已经再小没有了!”
胡王二人只得勉强答应。四人打了两圈庄,没有什么大输赢。
刚刚到得第三圈,顺林出来了,坐在汪老二身后。汪老二和他鬼混着,也不顾手内的牌了。不提防对家胡丽井中风一碰,发风一碰,自摸一索麻雀,三翻牌摊了下来了。一数是中风四和,发风四和,自摸一索麻雀十四和,二十二和起翻,一翻四十四,两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汪老二正是庄家,应该双倍输,足足三十五块二角。汪老二却毫不介意,尹仁也声色不动,只有王霸丹便嚷道:“老二,你真正害人不浅!”汪老二道:“与我什么相干?”王霸丹道:“这中风、发风不都是你打的么?”汪老二愕然道:“怎都是我打的?”王霸丹嚷道:“奇!奇!不是你打的,是谁打的?”汪老二细细一想,笑道:“不错,不错。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王霸丹嚷道:“你固然不要紧,我们都得输十七块六角一家哩!”汪老二道:“老尹不是一样的陪你输么?他却一声不言语。你这样喉急,不怕他笑你么?”
王霸丹方始无言。又说:“你叫顺林打几副吧,等你静静心再来。再要这样不顾人家死活,我们的帐都要你一个人认的。”
汪老二道:“也是,也是!”便让顺林坐下,自己躺在烟榻上,一会儿便朦胧睡着了。
顺林叫天喜到里面问师娘要件狐皮一口钟来,替汪二爷盖着,回头省得凉了他。直到又扳过了位,打完八圈庄,天色渐渐的明了,方才把汪老二推醒。汪老二揉揉眼睛坐起来,跟兔绞上手巾,汪老二揩过,便问:“怎么样了?”顺林道:“替你输掉了一底半。”汪老二道:“有限得很。”掏出靴页,拿出一张一百块的票子,一张五十块的票子,说:“你们拿去分吧。”三人中尹仁本是大赢家,赢了一百块;胡丽井赢了三十块,王霸丹赢了二十块。三人分完了,尹仁因为自己是大赢家,便给了屋子里人二十块。顺林替他们谢过了,打杂的端上稀饭,众人吃过,方才各自出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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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割靴腰置酒天禄堂 栽筋斗复试保和殿
却说汪老二在顺林儿家摆饭,饭后约了三人打了一场麻雀。
直到天明,算过输赢帐,伺候人搬上稀饭,大家用毕。胡丽井等纷纷告辞而去。汪老二在身上摸出一只打璜金表一看,已经到七点钟了。汪老二连说:“迟了!”便提了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叫声“套车!”外面答应一声“嗻!”汪老二站起身来整理衣服,顺林儿忙着上来去替他穿马褂,扣钮子。汪老二整理衣服已毕,便说:“我走了。”迈步跨出房门,顺林儿在后相送,一面紧握着他的手说:“您今儿总得来一趟。”汪老二诺诺连声。顺林儿看他上了车,方才关门进去不提。
且说汪老二回到尹家,已经九点多钟了。上了楼,倒头就睡。睡到天快黑了方才起来。尹家送上晚饭,汪老二吃过,便问伺候人道:“你家老爷呢?”伺候人回道:“老爷上天禄堂去了。”汪老二道:“是人请他呢?还是他请人呢?”伺候人回称:“人请他。就是前面胡同里的户部刘四爷。”汪老二道:“不是常常跟你们老爷在一块的刘理台刘四爷吗?”伺候人回道:“正是。”汪老二说:“我也请过他好几趟,今儿他请客不请我!我去闯席,看他怎样!”说罢,便换了衣服,坐车直奔天禄堂。在柜上问明白了户部刘宅定的第六座,一直从堂里走进去,拐个弯儿就是了。汪老二依言往里直闯,其时已有六点多钟了,正值上市,满院都是弦管之声,夹着大鼓书、二簧京调。汪老二寻着了第六座,跑堂的嚷声“客来!”里面有人打起门帘。汪老二定睛一观:一面坐着两位年轻的,面貌约摸是南边人,横头坐着尹仁,底下坐着主人刘理台。
汪老二便嚷进去道:“刘四爷,您好呀!您请客,不找我!”刘理台听得声音熟,回过头来一看,也嚷道:“了不得了!老二找了来了!”汪老二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怕我吃了你的心疼吗?”刘理台一面让坐,一面骂家人,说;“刚才叫你们去请汪二爷,你们说汪二爷一早出门了。原来是你们躲懒,编着话儿哄我,明儿一个个和我滚蛋!”汪老二忙解说道:“我虽没有一早出门,可是起来得不多一会。或者是我的底下人知道我睡的正浓,不敢上来回,所以随口说了句一早出门,叫你死了心,别让他俩再跑腿,也是有的。如今瞧我面上,恕了他们俩吧。”刘理台这才收蓬。
汪老二说话的前头,尹仁和那两个年轻的,都和他招呼过了。坐下了,便先请教两位年轻的尊姓大名。二人嗫嚅了一句,汪老二听不清楚。刘理台便告诉他道:“他们是哥儿俩,一位叫做江文波,一位叫做江澄波,江南镇江府丹阳县人,是上京里来会试的两位举人老爷。”汪老二记在心里。少不得江文波、江澄波也要问他的名姓籍贯。汪老二一一回答了。主人斟过酒,便让汪老二再要一个菜。这是北京的风气,凡客人后到,席上已要过菜了,总得让这个后到的客人另外要一个菜,以示恭敬。
闲话休提。再说汪老二随便要了一个菜,便嚷着要叫条子。
尹仁抿着嘴笑道:“你别叫了,一会儿就来,马上快!”汪老二诧异道:“怎么说?”刘理台见尹仁业经把那一重公案揭破,当下便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哥,你老人家总得恕我兄弟的罪!”汪老二更诧异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更糊涂了!”尹仁这才告诉他道:“他那天在你席上看见了顺林儿,他赏识了他,叫了他几个条子了。今天这局所以不曾约你,是怕吃醋,并不为别。他刚才看见了你,就嚷‘汪老二来了,这可了不得了!’名堂叫贼人心虚。”说到这里,刘理台在尹仁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才是贼人心虚呢!”尹仁道:“我好好的替你在这儿打圆场,你不谢,还来拍我一下!我要是加上两句火上添油的话,汪老二不通你的刀子,算你天月二德!”刘理台道:“自己弟兄,好意思吗?”尹仁还说了一句道:“那倒论不定。”一席话说得汪老二开口不得,心里暗想:“这是刘理台割我的靴腰子,今天被我撞着,我倒要瞧瞧他俩的神情!”嘴里便说:“理哥,你太小心了!叫个条子算什么事,也值得请安作揖!你还怕我跟你闹醋劲吗?我说句老实话,要是一个相公认定一个老斗;一个老斗能够在他身上花多少?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不要喝西风么?”尹仁接着笑道:“好一个宽洪大量的汪二爷!这才真真够朋友呢!”
说话之间,顺林儿已到,一掀帘子,骤见了汪老二,便一声儿不言语,在汪老二旁边一坐。尹仁拿筷子敲着桌子叫好,刘理台浑身不得劲儿。顺林儿坐了坐,便向汪老二告假,说:“我今儿还要上绚华堂去,二爷您原谅吧。”说着就走,却扭过头来,朝着刘理台一笑,刘理台至此方才六脉调和。顺林儿这番做作,汪老二把方才那些意见,早已涣然冰释。以后陆陆续续有两个小相公来到,是尹仁叫的,唱了一两支曲子,告假去了。汪老二再看那江家兄弟,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尽着对了他们呆呆的瞧着。汪老二和他们攀谈几句,又吞吞吐吐的一口丹阳话。汪老二听了,甚是气闷。尹仁见席间不甚热闹,便道:“我来扌害两拳吧!”刘理台道:“甚好!”尹仁便和汪老二先扌害了一个“三拳两胜”。挨次到江家兄弟。江家兄弟拿手按着杯子,推说不会呷烧刀。尹仁说:“那就是黄酒吧。”
江家兄弟十分无奈,每人干了一小杯作为过关。尹仁又和主人刘理台扌害了十拳,看看天已不早,便叫拿稀饭。大家用毕,谢过主人刘理台,纷纷各散。汪老二自和尹仁同车回去。
这里江氏弟兄带了一个暂充跟班的村童,回到江苏会馆。
二人因为试期已近,到了会馆还在灯下狠狠念了几篇《东莱博议》方才安寝。一宵无话。到了次日,江氏弟兄既扰了刘理台,少不得找个地方还席。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残冬。汪老二镇日闹得发昏,把带来捐官的银子用得七零八落。
到了除夕,除掉罄其所有开销各帐,还托尹仁借了一千银子,才能够敷衍过去。到了新年逛琉璃厂,逛白云观,自有一番热闹。暂且把江老二按下不表。
且说江氏弟兄在客中过了新年,转瞬之间,各路大帮举子纷纷赶到。紧接着里头传出日子,各省举人在保和殿复试。这保和殿是轻易不开的,地下的草长到丈把多长,殿上黑洞洞的一无所有,所有的是鸟雀粪、蝙蝠屎、蜘蛛网三样东西而已。
复试前几日,方才有人上去打扫打扫。江氏弟兄于银钱二字最为吝啬,他们本是寒士,无怪其然。又舍不得出个二两、三两借住文渊阅、实录馆那些所在,只得坐着半夜,赶城进来:穿了衣裳,戴了帽子,手里提着考篮,背上背着可以支起来写字的小桌子。两个人一步高一步低,和着几个同乡同年进了中直门,到保和殿门口。
其时鸡才叫过了一遍。看看天明尚早。虽是春天天气,然而北地严寒,刮面尖风吹过来令人胆战心惊。大家商量着,蹲在房檐下,把背上的桌子卸了,把手里的考篮放了,趁着油纸灯笼围在一处吃潮烟。那江澄波更是不济事,守到四更多天气,他也不管什么,头靠在滚肚石狮子上就鼾然入梦了。大家也有些倦意,随便打个盹儿。
将及五更,远远听见吆喝之声,角门上点起灯笼,原来是监试的王大臣来了。少时天色微微透亮,各处靴声踢秃,都是些复试老爷们。这里大家揩揩眼睛,把东西收拾好了,凑上淘去。良久,良久,角门上方才点名。点一名发一本卷子,进去一个。江文波叫江之氵矣,江澄波叫江之涯,二人听得叫着自己名字,上去接了卷子,鱼贯而入。
江澄波是个近视眼,走路本来不甚仔细,接卷子的时候又摘去了近光镜子拿在手里,不想接了卷子刚刚跨步,不晓哪一位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镜子拿不住,掉在地下,拍挞一响,想是碎了。他正嚷着,苏拉吆喝着:“勒汗勒积!”原来“勒汗勒积”是满洲话,叫做禁止喧哗,他也不懂。有个同年是老内行,拉了他一把说:“这地方可闹不得!”江澄波无奈,如瞎子失了盲杖一般,一步一步摸进去。等到上保和殿的台阶,那台阶有一百多层,比房子还高。大家正上得五六层,只听见“哗啷”一声,不由得大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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