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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瞎话一睁眼先看炕旮旯。他看见炕旮旯有一团褶褶巴巴的白布,就从炕上爬起来,够过那块白布,在炕沿上摊开。这是一块桌面大的白布,白布上写着黑字:欢迎大日本皇军。笨花村支应局长向瞎话已上任,这是他为支应日本人准备的道具,他得知日本人要来笨花,就找茂盛店掌柜茂盛写了这块布。可他晚上不小心把布扔在炕旮旯,布被他压得褶褶巴巴。这个早晨,刚睁开眼的瞎话面对着这团烂白菜似的布,竭力要把它拾掇平展,有消息说,日本驻兆州的部队长仓本今天要来笨花。
瞎话趿拉上鞋,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大口一大口地往白布上喷水。他知道布一泛潮就会变得平展。屋里立时弥漫起瞎话的唾沫味儿。瞎话一个人过日子,平时很少洗脸、漱口,喷出来的水就格外有瞎话的唾沫味儿。摊在炕沿上的布在瞎话的一阵“吞云吐雾”中渐渐平展起来,他抻过布,抖掉上面的水珠,一阵左抻右拽,布显出了平展,瞎话就将它叠好搭在臂弯里往外走,他要去茂盛店摆个“场子”,准备仓本的到来。
茂盛店的老板茂盛正在院里摊煤饼,裸着胳膊系着围裙,手里使着铁锨,看见瞎话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想,瞎话也不是外人,三天两头见。瞎话却煞有介事地冲茂盛发了话,他冲着茂盛的脊梁说:“哎,停停停停,我来了。”
茂盛背对着瞎话说:“知道你来了才不停的。”
瞎话说:“叫你停,你就得停,这是支应局给你下的指示。别摊煤饼了,快除粪扫院子吧。”
茂盛不抬头地说:“除什么粪,扫什么院子?”
瞎话说:“上茂盛店西墙根儿大椿树底下除粪,牛粪、马粪、羊粪,见粪就除。除了粪干净,这可不是我瞎话叫你干的,是支应局派的你。”
瞎话再提支应局,茂盛笑了,他笑着转过身来拄着铁锨对瞎话说:“瞎话呀,村里人其实早把你那支应局忘了,怎么这支应局光成立,也不见你支应啊?”
瞎话说:“那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就有你的热闹看了。再者,你盼支应啊,你想日本人啦?”
茂盛说:“谁盼日本人?王八蛋才盼呢。”
瞎话说:“咱不盼他,他生是要来哩。”
茂盛说:“你瞎话摆事地说说算了,没人当实话听。”
瞎话和茂盛说话时,一直卖关子似的把那块白布背在身后,见茂盛死活不信他的话,这才把身后的白布猛然亮了出来。茂盛一见白布,才想起前些时瞎话找他写字的事,心说:莫非这支应局真要支应?他有些慌了,扔下铁锨打量着瞎话说:“……这……”
瞎话说:“茂盛呀,你也别这别那的了,快按指示干活儿吧。把西墙根儿拾掇了,把院子扫了,还得摆桌子:一张方桌,两把圈椅,摆在西墙根儿大椿树底下。摆上桌子,还得打扫门口,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茂盛说:“我娘呀,莫非真要进村?”说着脸上更显惊慌,手便也有些颤抖。
瞎话说:“看把你吓的,也不必。对付日本人全靠个支应了,支应好了万事大吉,支应不好你再啰唆也不晚。快准备家伙打扫院子泼街吧。”
茂盛还是站着不动,又嫌瞎话闹得动静儿太大,说:“用得着泼街吗?听老人们说,先前村里过皇帝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呢。马玉琨带兵从这儿过,都没人给他泼街。”
瞎话说:“快张罗吧,咱不支应皇帝,咱支应的是皇军。白布黑字可是你写的,你看,‘欢迎大日本皇军’。”瞎话一面说着,又把白布亮了亮。
茂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不好,很不光明磊落。现在通明事理的笨花人救国心切,不是向东就是往西,而他却在写什么欢迎大日本皇军。写完这字,就自觉无颜以对乡亲。可瞎话跟他说过,这不关他的事,字是瞎话让他写的。现如今瞎话为了让他出力,竟又拿写字的事要挟他了。茂盛把铁锨一扔,转身就要走。瞎话知道茂盛给他摆了“邪”,连忙追上去说:“哎哟茂盛呀,别摆邪了,我瞎话的瞎话固然不少,惟独叫你写字我担责任的话是实话。那几个字虽然出自你手,可是出自我的主意,凡事都由我兜着。今天日本人进村我来支应,也是事关全村,你就快搭把手吧,叫伙计该拿扫帚的拿扫帚,该拿铁锨的拿铁锨。那仓本的洋马跑得快,说不定早就出了东门。”
茂盛想了想瞎话的话,不再多说,真去叫来伙计打扫庭院。扫完院子又让伙计在门口扬了些新土,用喷壶洒些净水,笨花的街道立刻显得格外生动。
扬几把新土,洒几桶净水能改变一个院落、一条街道乃至一个村子的面貌,这是笨花人早就明白的效果。但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是百年不遇才实施一回的。
在净水和新土的气氛里,茂盛和瞎话又把一张方桌从店中抬出放在西墙根儿,那块白布就挂在这方桌的前脸儿。现在就缺两把与方桌配套的圈椅了。茂盛店没有圈椅,客人吃饭、打尖坐的是长板凳。瞎话知道茂盛店里缺少圈椅,早就让糖担儿去借了。糖担儿现在是村警,是瞎话的左膀右臂。茂盛打扫完庭院,糖担儿也扛来了两把圈椅。瞎话问糖担儿圈椅是从谁家借的,糖担儿说是从佟家。瞎话想,这糖担儿还真有心眼儿,借圈椅不到向家去借,单到佟家去借。在笨花,有圈椅的人家不多,让日本人坐在佟家的圈椅上倒合适。瞎话夸了糖担儿,糖担儿对着瞎话的耳朵小声说:“也不必夸,很浅显的事:尹区长在向家坐过的圈椅,就不宜再给日本人坐。”瞎话咧了咧嘴笑了,绽开一脸深厚的皱纹,短胡子在脸上飞扬,显得牙也很白。
糖担儿把圈椅摆在大椿树底下方桌两边,瞎话紧跟着就坐了上去。他坐在圈椅上,抻了抻衣服大襟,对糖担儿说:“你去传茂盛,传来茂盛就上街敲锣去,你一边敲一边喊,就说一家出一个人,不论大人小孩,男女都可,快到茂盛店集合。”说完又打量着糖担儿问道:“你的糖锣呢?”糖担儿告诉他说,糖锣在腰里掖着哪,说着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里抻出了一面小锣。糖锣有菜碟子大,先前糖担儿就是敲着它在花地里行走。那时他用它敲醒着一个个神秘的夜晚,现在他又要用它去传唤乡亲。瞎话看看糖担儿手里的小锣,觉得村警手里本应有一面大锣的,这是他的忽略。他对糖担儿说:“糖担儿呀,就先敲它吧,秋后支应局里有了进项,再给你换个大的。”糖担儿说:“换不换的吧,是个响动就行了,谁听见是谁吧。”瞎话想,糖担儿的话也有道理,支应局既是个支应,敲锣叫人也就是个支应,莫非还在乎人多人少?
糖担儿手拿糖锣出门,还不忘传茂盛的事。茂盛来了,看见正襟危坐的瞎话,说:“嗬,倒是像个局长。”
瞎话说:“快给局长传膳吧。局长光顾忙,还没有进膳呢。”
茂盛说:“上翅子还是上燕窝?”
瞎话说:“翅子、燕窝谅你也没见过,就上碗杂面汤吧,你也就会做个焖饼、糊汤、杂面汤。”
茂盛去给瞎话做杂面汤,听见糖担儿正敲着糖锣在街里喊,锣和糖担儿的声音都很喑哑,糖担儿和他的锣都老了。
糖担儿是老了,如今人们叫他老糖担儿。老糖担儿驼背哈腰,哑着嗓子。老糖担儿的锣也老了,喑哑中透着破声儿。先前不安分的好看热闹的老糖担儿在笨花的夜里游走,恨他爱他的人都有,可谁又都觉得缺不了他。那时的糖锣对于村人来说,本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听的。每天每天,随着黄昏的隐去,糖担儿的糖锣在初显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从容,亲昵,尾音里也还有几分撩拨。它唤起着孩子们的食欲,它也使一些男人女人的心乱。不久前,村里大白天也突然响起糖锣声,人们便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好比白日做梦。人们纷纷立在街门口观看,他们仿佛第一次看见了老糖担儿手里那只菜碟子样的糖锣,原来竟是有着几分寒酸的。它那潦草的声音东一声西一声地响在笨花的街道上,木呆呆的,瘪声瘪气的。再后来,笨花人膈应糖担儿的锣声了,人们都知道糖担儿的锣声连着支应局,支应局连着日本人。现在糖担儿的锣又在笨花街上响了,伴随着它的声音,是老糖担儿的传唤声:“快到茂盛店吧,支应局有事!”
人们心想,我娘呀,莫非真的要来?人们看着弯腰驼背的老糖担儿过街,都躲在门洞里不出来。老糖担儿冲着他们喊起来:“我说乡亲们哪,别探头探脑看我了,快到茂盛店吧,一家一个人,真是有公事哩!”一些人这才跟着锣声、跟着糖担儿的呐喊往茂盛店走,一些人还站在门口犹豫着。
糖锣还是敲来了一些村人。人们半信半疑地走进茂盛店,围住瞎话问这问那。识字的人一眼就看见了围在桌上的白布,指着白布对瞎话说,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有人便责怪瞎话,不号召人躲避,还让人到茂盛店集合等日本人。瞎话解释说,写几个字谁也伤不了筋骨,保住一村子平安才是头等大事。躲和等其实道理都是一个,该躲了就躲,该等了呢就得等。眼下笨花人还不是躲的时候,要等。支应局就是为了支应日本人,保护乡亲的,有我瞎话在,就能保笨花的平安。又有人问,几个字就能保住平安?瞎话说:“别小看这块布,闹好了这就好比是咱笨花村的护身符。”
问话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你敢打保票这就是护身符啊?”原来这声音是小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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