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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到底受了告示的诱惑,决定去县署望汉台下应试。
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想,是谁让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家里那个石锁呢?身处顺境时,这就像他人生的一大侥幸;身处逆境时,又似乎是他对那个石锁的抱怨。
那天晚上,向喜和同艾就着火盆的余火一直坐到鸡叫头遍。同艾一次又一次试探着向喜的心思,向喜却一次又一次岔开话题。向喜遇事一向不事声张,即便是决定了的事,也总是先捂在心里。这夜,他们的对话还是在试探和被试探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对事成之后的商量。
同艾说:“连个像样的被褥都没备下,赶过了二月二我才待布哪。眼下絮花倒有,可没有被里被面。”
向喜说:“兵营里什么都发,扛着新铺盖倒成了累赘,还得托人捎回来。带个破旧不起眼的,扔了也不心疼。”
同艾说:“那鞋呢,听说军营里只发衣裳不发鞋。”
向喜说:“看你说的,有衣裳就得有鞋。”
同艾说:“前年俺村里过兵,住满了村子,看他们可苦哩,脚上的鞋露着脚指头。都过霜降拾花了,兵们还穿着单衣裳,我都替他们冻得慌。”
向喜说:“那是什么军头,是绿营,是马玉崑的兵,兵不兵民不民的。要不就说朝廷要操练新军呢,新军要效法西国,就是外国。从穿戴到手使的家伙都是西式的,还能少了一双鞋?”
同艾说:“洗换的汗褂横竖得带,年上待的白布还有。”
同艾一提洗换的汗褂,向喜倒不由得伸手攥住自己的汗褂袖子观察起来,发现这袖子已经摩挲得毛了边。他从袖口上揪下几根秃了茬儿的线头儿往火盆里扔。
同艾就说:“看,袖口都快烂了,秋天待的白布倒还够……要不先做件替换的汗褂吧。”
向喜想,这汗褂倒真是该添了。可他却对同艾说:“咱越说越远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准儿能验上?”
同艾说:“一准儿。你要验不上,这一个兆州就没人能验上。”
向喜说:“那是你看我,自家人看自家人都这么说。要是验兵的人也这么说才算数呢。”他觉得和同艾说话越说越真,引得同艾竟要盘算着做褂子,就不再说当兵的事,只抄起火筷子拍打火盆里的余火,心疼起烧火的花柴。心说,这一晚上烧的柴火够做几顿饭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对同艾说:“天也不早了,咱躺会儿吧。”说完先脱鞋上了炕。
同艾跟着向喜和衣躺上炕,两人合枕着一个大枕头,有一股棉花籽油味儿朝向喜扑过来。通常百姓家的女人,头上没有像样的头油,年轻时只顺手施些棉花籽油,生了孩子以后就连棉花籽油也不施了。这里有棉花,不缺棉花籽。棉花籽榨的油叫花籽油,花籽油能吃,能点灯,能膏大车、水车、纺车,女人也往头上施。她们的梳妆匣子里,都备个小孩袜底大小的布油饼,油饼上浸满着花籽油。每天早晨梳头时,拿出油饼往头上蹭蹭。同艾过门不久,从不忘在头上施油。
向喜闻着媳妇头上的花籽油味儿,他初次闻出了这油的好闻。他暗自吸着花籽油味儿,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盘算的事简直有些荒唐了。他想我这是干什么?不愁吃穿,炕上还有自己的女人,难道非要背井离乡地去受管教不可?他想着想着便开始摸索媳妇大袄的扣子,五个扣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他解开了两个。同艾为向喜解开了那剩下的三个。
向喜和同艾虽是新婚,但碍于他早出晚归的生意,和媳妇亲热的时候便稀少。现在他的一双粗手摩挲着同艾细腻的身子,就更觉自己这手的粗糙。他生怕手上的茧子、毛刺划着同艾,有些歉意地说:“看这手吧,生是让秫秸划的。”同艾不搭腔,只摁住向喜的手背任他在身上划拉。向喜说:“你不嫌?”他指的还是他这双粗手。同艾说:“嫌不嫌你还不知道?要是嫌,早就撺掇你去当兵了。”
同艾的话让向喜心里一热,他和她好了一会儿就又自言自语说:“我家里有这样的媳妇也不知还乱琢磨个什么……”同艾听见了向喜这自言自语,愿意这话是真的。
窗户纸发白时向喜才睡着了,同艾却一夜没合眼。她朝着发白的窗纸看,有几只出窝的家雀在窗棂上嬉戏,互相依偎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儿,影子像皮影戏似的映在窗户纸上。院里传来开门声。同艾推推向喜悄声说:“起来吧,咱娘都起来倒尿盆了。”
向喜睁开眼坐起来,一只胳膊肘拄在炕上,没头没脑地对同艾说:“你听说过男儿当自强这句话么?”
同艾偏过头看着向喜说:“我还当是你改了主意哪,敢情是句哄人的话。”
向喜说:“一个男人,主意已定就不能犹犹豫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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