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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汽车定在八点半到。眼下挂钟上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为了不误今天的每一个环节,薛大娘头晚有意把它拨快了十分钟,凡事赶早不赶晚。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尽管薛师傅早被打发到门口去看望,以防开车的司机找不到这个院门,她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唯有她能最先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并安排好迎亲的一切细节。
薛师傅老老实实地在大门口候著。按说他可以带马扎(X形折叠小凳。)去坐在那里,或者乾脆坐到大门旁的石狮子座上,反正小轿车进了胡同站起来也来得及。可他不,他微微叉开腿,双手背在身后,挺著脖颈朝胡同口伫望著。这时候从他们那个院门口路过的人,大多是本胡同的居民,有的跟他打个招呼,道声喜,他便笑容满面地点头应著;有的不怎么熟识,人家并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互相压低声音议论著:“瞧见了吗?老喇嘛给儿子娶媳妇呢!”“嘻,敢情老喇嘛是个『花和尚』!”他耳朵一点不聋,听得真真切切,可脸上仍然保持著宽厚的微笑,心里也并不愠怒。
薛师傅是当过喇嘛。他不明白有的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为什么把当喇嘛这件事看得那么神秘。他出生在哈德门(即崇文门)外虎背口胡同一个城市贫民家庭,起名薛永全,排行老五。父亲是拉排子车给人运货的,母亲是为绢花行剪花瓣的。对于他们那样一个家庭来说,凡能糊口的事由都是一种职业。他的大哥给人养马,那些马是专为了东便门外蟠桃宫赶会时租给人跑圈的;他的二哥自小便瞎了一只眼,是个“独眼龙”,后来成了乞丐,在乞丐帮的“杆头”(传说清朝康熙皇帝曾赏给北京职业乞丐头领一根雕龙紫檀木杖,正名称“大梁”,俗名叫“杆头”,以树立头领的威信,约束众多乞丐,稳定社会秩序。故后来乞丐头领称为“杆头”,当职业乞丐叫“在杆儿上”。)指派下每天敲著牛胯骨,沿街唱著数来宝:“那边要了这边要,掌柜的吃饭我来到……唉,掌柜的,您别生气,早给一个早早的去!”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靠耍“顸胳膊根儿”在庙会上混的人物;另一个嫁给了专往乡下收猪鬃然后再进城倒卖给刷子行的小掮客。这些兄长所做的事,在薛永全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层次中,人们并不以为有多大的贵贱差别,包括二哥的乞讨,既然纳入了“杆头”的管辖之下,当然也算一种正经职业。因此,当薛永全学徒的那家绢花行在竞争中倒闭后,大姐夫给他走门子,使隆福寺的住持喇嘛奥金巴收容了他时,不仅全家为之庆贺,周围的邻居们也只有艳羡与嫉妒:在隆福寺这样的大寺庙中当喇嘛,该是多么好的一种职业啊!真没想到,几十年后,依然是那类家庭的后裔,却全然不能理解那时他们祖辈父辈的价值观念了。薛纪跃就一直不许父亲把当过喇嘛的事讲出去,包括即将娶进门来的这位新娘子,薛纪跃也一再叮嘱父亲不要同她提起这一段——然而,她并不是偶尔一来的客人,她将长期同公婆一起生活,纵使薛永全两口子和薛纪跃绝口不提,大儿子薛纪徽是并不避讳父亲这段历史的,孟昭英更难免在妯娌闲话中提及,又何况还有知根知底的邻居,更何况邻居中又有詹丽颖那号没心没肺而又出言无忌的人物。看起来,薛永全当过喇嘛这段历史,早晚有可能引出点家庭的风波哩!
回忆起当喇嘛时的往事,薛师傅并不感到屈辱,只是觉得悲凉。说实在的,隆福寺里的喇嘛,当年并不受到社会的歧视,只是象他那样的小喇嘛,生活实在清苦。解放后,当他由一个喇嘛变为一个摊贩,最后又进而变为公私合营和国营商场的售货员后,有一回商场的领导找他谈话。那位领导全然不了解喇嘛是怎样生活的,提出的问题,似乎全是从一种简单化的猜想出发,使薛永全感到惊讶;而薛永全那老老实实的回答,反过来又引起了对方更强烈的惊奇。他们之间的谈话有一段是这样的:
“老喇嘛奥金巴是不是常常欺压你们小喇嘛?他打你打得厉害吗?”
“奥金巴从不打我们。他就是教我们念经,带著我们外出念经去。”
“念经的时候他是不是坐一边歇著,主要让你们小喇嘛站著念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念。那时候阔人家办丧事,一般都要请两三棚经。再阔点的请四棚,和尚一棚、喇嘛一棚、道士一棚、尼姑一棚。最阔的请五棚,和尚加一棚。念经全是坐著念。上午八点多钟一到就念,念一个来钟头,上午三遍,下午一点以后,再来两遍。”
“主家给的钱,你们小喇嘛能得著吗?都让那奥金巴独吞了吧?”
“我们能得著。奥金巴领著念,他叫『正座』,他多拿半份钱。比如我们得三块,他得四块五。”
“你不觉得那是剥削吗?他为什么拿那么多呢?”
“倒没觉得他剥削了咱。咱的经是他教的呀。《归一经》、《白度母》、《绿度母》、《心经》他都给教会了。还有《供师经》,特长,他也给教会了。他还教会了我吹『刚咚』。那是从西藏传来的喇叭,两米多长,只能发两个音,一个高音,一个低音。没点力气还吹不响哩!”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当年过得倒挺不错哩!”
“倒是不挨打受骂。可后来那票子不值钱,棒子面都一天涨好几回价,甭说我们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奥金巴也不宽绰,所以他那大儿子跑出城去,参加了解放军……”
“这是真的吗?奥金巴倒也这么跟我们说过,可他那大儿子怎么不回来找他?也没封信来?”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著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著粮食口袋往粮店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最易于沈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作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著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头肯定著,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十七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扶来推。薛师傅的岳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火车司机”的女儿,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著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风尾扇,别人用的是真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所镶的小镜子则象长出“萝卜花”的眼晴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在“文革”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了“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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