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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缀有点点白鸥,领沿腰间繁复白藻纹,均是手绣,状极工巧。夏季衣物本来不尚刺绣,多取印花织染之术,惟恐绣纹厚重,使穿者溽热不适,衣物重垂。若针脚稀薄,袖裾固然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这衣裳绣工却不寻常,针脚细密,绝无堆叠板结,绣工巧如天孙,更因使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光泽润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触手却依然如清风流泻,不滞不涩。好一个柘榴姑娘,看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海市将那衣衫左披右裹,总觉得多有不妥,终于丧气地坐回床上。自六岁起改扮男装,不可令人贴身服侍,已不知晓襦裙要怎样穿着了。回想着宫人衣装的模样,勉强穿好了,伸开双手低头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将那杯茶倾入官窑茶托里,俯过脸去照出影子来——她房中历来没有镜子。一照之下,又叹了一声。既是穿了襦裙,头发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绾在幞头内。海市干脆拆散发鬏,两手胡乱梳理一瀑长发。
门上响起轻叩。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内想着定是濯缨偷空回来了,面露喜色,胡乱撩起曳地裙裾奔去开门。
海市屋子正迎着馆内的霜平湖,开着半湖新荷。门扉一开,好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月光有如银浆泼撒进来,将人从顶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觉得四下顷刻里静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时都消灭了。
笑影凝在她麦金色面孔上,风鼓衣袂,满头青丝不绾不束,直欲飘飞起来。
门外的人约莫也吃了小小一惊,面容震动,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线。
平日男装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丽色,乍见她改换豆蔻少女妆扮,纵然襟歪带斜,神情惊疑不定,那一种不自知的鲜妍容华竟慑人心魄。少年时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这样清澈得,自乌黑皎白里直透出钢蓝色来吧?
“义父……”海市轻声唤道。
方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的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犹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惟独那一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了什么,再难有那样的剔透无伪。当年的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一梦,是别人了。海市这一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了。”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的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他说的是异国的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个空隙销了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一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一张天然清艳的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的。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唇畔却含了一丝凄凉笑意,说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顿住了,像是被一句话生生哽在喉间。
“你睡罢,我回御前去,一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了。”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却极大。
两痕泪,如溶溶月华直坠下来,在青绿鲛绡的衣裾上勾留不住,于满地霜华上溅落两点,眼见得又浅了,干了。海市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月影清辉,平服得恍如一匹无瑕的银纱缎。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一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一张,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谢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了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那是帝旭的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了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一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而已。
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的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地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的广袖沉沉垂翳,连一丝波纹也无。
静寂的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一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一团湿糟黏腻的黄白丝绵,托在手里不知怎生处置,更有碎蛋壳和着蛋清流将下来,一边小黄门赶忙上来接了,另送上湿手巾来,百官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昶王最爱斗鹰耍猴子把戏,常招江湖艺人进府,一养就是几年,清晨王府各别院内禽兽飞走,百戏丝竹皆操演起来,比城内教坊还要热闹三分。近来传闻昶王得了个驯养苍隼的法子,说是饲主亲身孵化苍隼蛋,养出来的小苍隼即视饲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听了大喜,便当真孵化起来,听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寝也罢,怀中日常揣着一枚苍隼蛋,连宠姬也不许近身,说是怕压着了,传为京畿一桩笑谈。
昶王领有近畿守的闲职,照例是要参加朝议的,昶王府内笙歌中夜,清晨懒起,平时三天倒有两日托词感了风邪不来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着了,不慎压碎了他怀里那苍隼蛋。
海市跪于主帅汤乾自身后,侧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颜而笑,英武中隐隐漾出少年女子的娇媚来。
昶王讪讪笑着环顾四周,目光向海市这边扫来,海市自觉失礼,忙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的红雀毡。汤乾自的影子拖得极长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红雀毡上。武将上殿,礼节与文官长坐之礼不同,只右膝点地,左手接左膑即可。海市分明看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在膝上笃定地点了三点,似是对谁示意。满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谁也不曾留心汤乾自的微细动静。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处遥遥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觉得这少年爽秀明快,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边浮起淡薄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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