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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瞧他神色极为凄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知道是什么人让将军这般挂怀?这会儿说起来仍然满脸怀念之情。”
听了苻坚这话,慕容垂的神色越发凄楚,好半天才收了悲戚之情,欠了欠身子,嘴上淡淡地说:“不敢,正是犬子慕容令——”说到此处,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怒火,怒目瞪视在一旁云淡风清的王猛:“微臣刚知道他已经死了——当初与他同游此台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一天!”
慕容垂在说“邺城内外的大好江山”的时候,王猛便开始微笑,到了这时候,已经微笑了好一阵子了,看慕容垂边说边瞪着自己,便也欠了欠身子,若无其事地说:“将军这般看着我——若非我行得端、坐得正,几乎要问心有愧了。”说完也不管慕容垂两眼喷火,转身同苻坚说:“陛下也是知道的,微臣上回伐燕的时候,之所以请慕容令随军出征,原是想借重他对燕国地理、军事的了解,不想他心怀故国,刚入燕境就跑了——微臣纵然有心拦阻,事出意外,又如何来得及?”苻坚听后咳嗽了一声,说:“景略说得也是。”王猛这才转而直视慕容垂,嘴里越发半点也不饶人:“死生事大,难怪将军伤怀。只是事已至此,还请将军节哀顺变。岂不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等凡夫,再怎么不甘愿,也只好顺应天命罢了——我听说令郎归国之后,不满燕帝将他贬斥到苦寒之地,举兵造反,这才致有此祸?其实叛而复归,受到贬斥也是人之常情——可见‘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如今令郎已去,虽然让人扼腕,好在将军上得陛下恩宠,下有其他儿孙孝敬,也足可知足常乐了。”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是老子的话,意思是“不知足是最大的灾祸,贪欲是最大的罪过”,王猛一向不相信慕容垂真心归附苻坚,觉得他有野心、有异志,这时便出言讥刺,句句意带双关,明里让慕容垂接受“慕容令已死”这个天命,暗里则说苻坚才是天命所归,让慕容垂不要痴心妄想——慕容垂气得直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原先只知道景略是儒家门生,不曾想对老庄之道也多有涉猎,慕容垂此番受教了!”
王猛也笑:“天下之理一也。”略一顿,又朝慕容垂鞠躬:“我也只是据理而言——王猛一生所愿,正是天下一家,何况子夏曾说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又岂敢心存门户之见?”
苻坚听了便笑:“景略这话说得好。方今天下,部族众多,彼此纷斗不休,皆因上位者先有了这门户之见、敌我之别,朕欲混四海为一家,还望两位爱卿与朕同心协力才好——”说着便郑重其事地向王猛和慕容垂作了一揖,原先还大眼瞪小眼的两人见状赶紧跪下,口中齐称:“臣等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苻坚笑了一下,一手扶起一个,将两人扶了起来,又同慕容垂说话:“对了,爱卿还不曾说找朕有什么事呢!”
慕容垂才到邺城,方才回到旧时府第才知道慕容令早就死了,又知道王猛跟这事脱不了干系,一时又痛又怒,不知道怎么的就跑来找苻坚了,刚刚和王猛一番唇枪舌剑,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这位仁兄在大秦国说一不二,他要办的事,苻坚几乎从不曾说过半个“不”字,自己的杀子之恨,又怎能指望苻坚出头为自己做主?当下重重地喘了口气,硬生生转过脸色:“也没什么事,只是新到一地,总要过来向陛下请安问好。再说,如今微臣家里宾客盈门,”见苻坚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只当没看见,一点磕绊也不打地继续往下说:“都是旧时僚属,微臣见也不好,不见也不好,索性就上陛下这儿来了。”
苻坚听完瞧了王猛一眼,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不由一笑,又回头看慕容垂,嘴里极亲切地说:“将军这是什么话!亲友往来,原是常事,何况将军离家多日,朕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将军这便回去待客罢——”说到此处,极随意地打了个哈欠,又说:“连日赶路,朕也乏了。”
慕容垂听了便说:“微臣告退。”苻坚正要点头,王猛突然开口:“请陛下准臣送一送冠军将军。”苻坚愣了一下,回头瞧了王猛一眼,好半天才突然笑了起来:“如此也好——朕的两位股肱大臣,原是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王猛送慕容垂下台阶的时候,慕容垂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直视王猛,脸上声色不动地问:“有件事,不知景略是不是还记得——”
王猛见状也停住脚步,开始微笑:“道明请说。”
慕容垂(字道明)暗暗咬牙,脸上却继续不动声色:“就是景略上回带兵伐燕的时候,因为小犬也要随军出征,大军开拨之前,慕容垂曾邀请景略过府一聚——这件事,景略可还记得吗?”
王猛想也不想:“这个自然。席间道明说起治军之道,与王猛平日所想不谋而合——有道是知音难求,王猛岂能忘怀?”说到此处,又笑:“只不知道明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慕容垂摇了摇头:“没什么……”停了片刻,突然大有深意地望向王猛:“只想问问景略,席散之后,景略曾说与我万分投缘,要我解物相赠,以备将来睹物思人——我送给景略的那把金刀,可还在吗?”
他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王猛,王猛倒也没觉得不自在,只笑了一下,说:“说来真是惭愧,那刀如今找不到了。”
“呵……”听了王猛的话,慕容垂突地笑了一声——怨恨、痛悔还是伤心,连自己也说不清了。过了半天,才收拾了心绪,淡淡开口:“那刀我倒找到了——”说着从身上解下一把装饰富丽的短刀,“啷”地一声将刀拔出刀鞘——刹那间一片雪光耀眼,端的是光华灿烂。他看了半天,才将刀递与王猛:“如今还是赠与景略罢……可怜我那孩儿死时身上还带着这刀——他既跟过景略,这刀留给景略,也是一个念想。”
王猛闻言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如此王猛便却之不恭了——在此谢过君家父子的一片深情。”说完便长长地作了一揖,慕容垂看了他一眼,终于什么也没说,只甩手走了。
王猛回到台上时,正见一个原先跟在自己和慕容垂身后的侍卫在苻坚身边说话,当下心中了然,若无其事地向苻坚请安——苻坚破天荒地没有赶紧扶他起来,而是问:“就是这把刀么?可否给朕一观呢?”接过了却也不拔出来看,只端详了刀鞘半天,才突然开口,声音里倒也听不出喜怒:“景略真是好心计、好手段,那慕容令死在景略手下,倒也不算丢人。”
王猛听了倒也不慌张,只说:“陛下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这点心计,又如何瞒得了陛下?不然,那慕容垂此刻焉有命在?”听苻坚笑了一声,便也站了起来:“不错,我等大军入了燕境,便找了个原先侍奉过慕容垂的下人,让他带着金刀去找慕容令,说慕容垂已经叛逃归燕,让他速速同行。等慕容令走了,我便上书说慕容令跑了,又故意走漏风声,让慕容垂不得不逃——可惜毕竟瞒不过陛下,不然慕容垂一家就让微臣一网打尽了。”
苻坚失笑:“景略也不必这么奉承我——我哪有这么厉害,只是觉得有点古怪,又兼爱才之心罢了。”说完又叹气:“景略又何必……”
“陛下!”王猛脸色转为肯切,“王猛出此下策,绝无半点私心!”略缓了缓,又说:“陛下,微臣也知道,论行军打仗,慕容垂和他的儿子的确算个人才。只是,当此乱世,如不能为我所用,越是人才,越得及早除之。否则,一旦局势有变,悔之何及?”
苻坚听了默然半晌,好半天才转身望向东方的天际:“景略啊,你看这天上的白云,片刻前还是黑云压顶,若是刮风,只会散了还聚,可是旭日一升,顷刻间便化作万里晴空下的点缀——景略说的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只是,朕说的道理,景略明不明白呢?”说完看了王猛一眼,笑:“景略一心为朕着想,朕自然不会不知。慕容垂心底的盘算,朕也可以略微猜得一二,不过——”说到此处,他的脸上现出意气风发之色:“他不是笨人,如果势不可挡,他不会螳臂当车。说来说去,还是要自修己德,如此才能四海归心。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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