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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从窗户转过脸去,试着看书,但是那些老问题总是萦绕在心头,摆脱不了,使人再也无法忍受,我焦急万分地从房子里奔出去,打定主意要在寒冷的空气中摆脱我的烦躁的思想。
在门口,我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她用下流话骂我,但这只能使我走得更快。几分钟之后,我已经通过了几个街区,向下一条大街和商业区走去。微弱的阳光透过烟雾照射下来,街道上满是冰,还有被煤烟弄得斑斑点点的雪。我低下头走着,只感到寒气袭人;可心里极度的焦躁,火烧火燎的。后来,近处有一辆汽车,防滑链条撞得砰砰作响,车子简直是在冰上打转,然后小心地转过弯来,再砰砰砰地开走,直到这时我才抬头看了一眼。
我慢慢地走着,在冷飕飕的空气中眨着眼睛,思想由于内心继续着的激烈的争论而变得模糊起来。整个哈莱姆区好像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土崩瓦解了。我想自己迷了路,一时间感到四周是一片可怕的、令人不安的寂静。我觉得我听见了雪花落在秋雪上的声音。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走着,眼睛注视着那看不到头的、鳞次栉比的理发店、美容院、糖果店、小餐馆、鱼库和出售猪肉猪肚的小酒店,我走到窗子跟前,雪花在我面前急速地飘落着,形成一道帘幕,一幅帐幔,同时这雪花的帘幕又飘向一边。一道红色和金黄色的闪光,从一扇窗户里照射出来,橱窗里摆满了宗教商品,这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凝结在玻璃上的一层薄霜,我看见两尊着色很粗糙的玛利亚和耶稣的石膏像,周围是那些详梦的书,春药,“上帝是爱”的徽章,招财进宝的油料和塑料制的骰子。一座努比亚奴隶的黑色裸体塑像,在金色的缠头巾底下,朝我咧开嘴笑着。我走过一扇橱窗,里面陈列着金属丝般的女人的假发,和保证能使黑色的皮肤变白的效果奇异的油膏。“你也会变得真正美丽的,”一块招牌这样写着。“如果你的皮肤变白了,那你就能得到更大的幸福。这会使你在同伴中显得突出。”
我按捺住要伸手砸掉橱窗玻璃的强烈的冲动,匆匆往前走去。这时起风了,雪小了下来。我能到哪里去呢?上电影院?能在那边睡觉吗?我顾不上那些橱窗,径直向前走,因为我意识到又在喃喃自语了。在远远的拐角上,我看见一个老头把手放在一辆奇形怪状的小型手推车的边上取暖,车上的火炉烟囱管里袅袅地飘出一缕淡淡的炊烟,缓缓地送过来烤红薯的香味,一阵深切的乡愁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好像被子弹击中似的停了下来,深深地吸着气,回忆着,我的思绪往后翻腾,往后翻腾。在家里,我们总是在壁炉里烧红的煤块中烤红薯的,把冷的烤红薯带到学校里去做中饭,用《世界地理》那本最大的课本挡住老师的视线,从软软的外皮里挤出甜美可口的瓤子,偷偷地用力咀嚼着。是的,我们那时喜欢加糖煮了吃,或者放在馅饼里烘,放在小块的生面团里油炸,或者和猪肉一起烤,加上烘得焦黄的肥肉;我们也生吃红薯,这些都是几年以前的事了。红薯比那时更多了,不过时间好像无止境地伸展开去,像那缭绕上升的淡淡的炉烟那样,记不起来了。
我继续往前走。“趁热吃,烘烤的卡罗来纳红薯,”他喊道。老头子站在街角上,身上裹着一件军大衣,脚上包着黄麻布,头上戴着一顶编织的帽子,两手不经意地理着一堆纸袋子。我走到车子前面,感到一阵由装在底下的煤炉里散发出来的暖气,我看见车子边上有一块粗糙的招牌,写着红薯的字样。
“你的红薯怎么卖?”我问道,突然觉得饿了。
“一角一块,味道甜,”他说,由于年老,声音有些颤抖。“这不是那种会引起便秘的货色。这是真的、甜的黄红薯。要多少?”
“一块,”我说。“如果红薯真的那么好,一块就该够了。”
他向我投过来锐利的一瞥,眼角里含着一滴泪珠。他抿着嘴轻声地笑着,打开临时凑合用的炉子的门,小心谨慎地伸出戴上手套的手。红薯放在灼热的煤块上头的金属丝架上,有些在噗噗地冒着糖汁,煤块一接触到穿堂风,就蹿起低矮的、蓝色的火焰。这一阵暖气把我的脸烘红了。他取出一块红薯,把门关上。
“这就是,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往纸袋里装红薯。
“用不着装袋子了,我这就吃。这是……”
“谢谢。”他接过那枚一角的硬币。“如果不甜,我情愿再奉送一块,不要钱。”
掰开以前,我就知道红薯是甜的;棕色的糖汁泡泡已经把红薯皮胀破了。
“吃吧,掰开它,”老头子说。“掰开它,既然你就在这里吃,我要给你加点黄油。许多人带回家里吃。他们家里有黄油。”
我掰开红薯,看着糖汁在冷空气里冒着热气。
“拿到这边来,”他说。他从车边的架子上拿下一只瓦罐。“就搁在这儿。”
我拿着红薯,看他在上面倒上一茶匙融开的黄油,油渗了进去。
“谢谢。”
“不用谢。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我说。
“如果这不是长久以来你所吃到的最好的东西,我就把钱还给你。”
“你不用说服我,”我说。“我看得出来,知道这是好的。”
“你说对啦,但是看上去好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好的,”他说。“这个可是既好看又好吃。”
我咬了一口,觉得红薯和我以前吃过的一样甜,一样热,我不由自主地被一阵强烈的思乡病所压倒了,这使我不得不转过脸去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朝前走,用力咀嚼着红薯,正当这个时候,我不禁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由的感觉——这仅仅是因为我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吃东西。这是使人高兴的。我再也不用担心谁会看见我,也用不着考虑怎样做才得体。让所有这一切见鬼去吧,虽然红薯实际上还是原来的那样甜,可是一有了这种想法,它的味道就变得像花蜜一样甘美了。要是有在学校里或在家里认识我的人这会儿走过来,看到我当时的那个样子就好了。他们准会吓一大跳!我会把他们拉到一条小巷里去,用红薯皮把他们的脸涂起来。我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噢,你可以仅仅用使我们面对我们喜欢的东西的办法,就能使我们遭受莫大的羞辱。这并不是指我们所有的人,但是很多人是这样的。只要在大白天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抖动一副猪小肠或者一只煮好的猪肚就够了!这会引起多大的惊恐!我想象自己在男子寄宿舍那拥挤的门厅里,向布莱索逼近,他站在那儿,丝毫没有那虚假的、谦恭的态度,我看见他在那里,他也看见了我,可是不理睬我,我光火了,猛地抽出一段一两英尺长的肮脏的生的猪小肠,在他面前抖动着,黏黏的脏水在地板上滴成了一圈圈,我冲着他喊道:
“布莱索,你是个不要脸的吃猪小肠的人!我指责你喜欢吃肥肠!哈!你不但吃,你还在你以为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私下里偷偷地吃!你是一个喜欢偷偷地吃猪小肠的人!我揭发你染上了一种丑恶的习惯,布莱索!把它们从这里拿走,布莱索!把它们拿出去,好让大家看看!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告发你!”他把好几码长的肠子拖出去,还有芥菜叶、一挂挂的猪耳朵、猪排和黑眼豆,他的目光是呆滞的、非难的。
当这个镜头在我面前摇过的时候,我发出一阵狂笑,几乎让红薯给噎住了。唔,当着别人的面,这会比控告他强奸一个瞎了一只眼、屁股残废、体重九十磅的九十九岁的老太婆还要厉害!这样一来,布莱索会垮台,会垂头丧气!他会长叹一声,羞惭地低下头来。他的社会地位会丢掉。那些周报也会随之抨击他。他的照片上方的解说词是:杰出的教育家重操黑鬼的行径!他的对手会谴责他是青年人的坏样子。社论会提出要求,他要么宣布放弃信仰,要么从公共生活中引退。在南方,原来支持他的白人这时会抛弃他,到处都会谈论他,校董们的全部金钱都无法维持他那日益下降的声誉。到头来他会离乡背井,在自助食堂里洗碗碟。因为在南方,他连在垃圾车上找点事做也不可能。
我认为,这些想法都是十分狂热的,幼稚的,但是让那种对你所喜爱的东西表示羞耻的装模作样见鬼去吧。我再不会那样装假了。我就是我!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红薯,跑回到老头子那儿去,递给他二角钱:“再来两块。”
“好,一弄好就如数给你。我看得出来你非常喜欢红薯,小伙子,你马上吃吗?”
“你一给我就吃,”我说。
“要涂黄油吗?”
“要。”
“好,这样你才能真正尝出味道来。是不是?先生,”说着,他把红薯递给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守旧的吃红薯的人。”
“这是我的胎记,”我说。“我生来就喜欢吃红薯!”
“那么,你一定是从南卡罗来纳来的啰,”他高兴地咧开嘴笑着说。
“根本不是南卡罗来纳,我来的那个地方人们可喜欢红薯了。”
“要是你能多吃的话,今儿晚上或者明天再来,”他在我后面招呼道。“我的老婆子会带些刚出锅的油炸红薯馅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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