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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电照亮了第一级台阶。光线好奇地蹿到墙上,一块罩了护网的玻璃后面悬着一张纸:?“1210,弄臣。预演。”演员踮着脚尖走在前面,在半层楼的地方他推开了一道铁门。
长长的走廊是如此狭窄,以至于展开双臂便能碰触到两边的墙。他们这样往前走着,不稳当地排着一个纵队,摇摇晃晃。走在最前面的是演员,步子摇摆,像是手电光。他把光前前后后地打着,每迈一步都是门,一道道有着磨砂玻璃的门,有时是铁门,楼梯或上或下地通向这些门。在剧院的内部只看到楼梯和门。处处都填充了甜腻和腐败的气味,不是香水、阴霉或胶水味,而是帆布、颜料、九十度的酒精、人体、灰尘、污物和不流通的空气相混合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混入了一种特别的、没有任何雷同的、剧院自有的味道,像是从那些华丽辞藻和舞台朗诵中萃取蒸馏出来的,又和言语、彩色的灯光与动作的蒸馏物黏着在一起;非常肉体的、刺鼻的味道,附着在那些在剧院工作的人们的衣服上、皮肤上和头发里——即便他们没在舞台上,依然能从他们的身上嗅到。阿贝尔现在理解了为什么演员对那些陌生、粗糙、袭人的香料有着特殊的钟爱。演员是在用香料的味道包裹住这舞台的味道,如同没人喜欢被别人嗅出自己职业的特殊味道一样。因此,带着厨房味道的女仆要洒上廉价的香水,皮匠要涂抹香得刺鼻的头油膏,食品店的伙计要搽上麝香;出于同样的原因,演员把自己调成了西普香。
人们永远也想象不出一所房子里会有如此多的楼梯。有如此多的楼梯和门。他们爬了有两层楼那么高,演员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铁质合页的回力门嘎吱作响,抗着劲儿才肯被推开,看不到尽头。演员低声吹着口哨。他走在他们的前面,手里拿着手电,低声吹着一个甜蜜的、断断续续的调子,一遍遍反复地吹着。他在一扇有磨砂玻璃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美发室了!”他打开了灯。“你们坐吧。”靠墙有一条长板凳,从天花板垂下的一块红色条纹的帘子把房间的一角隔成一个单独的部分。一张没有刨过的桌子上放了一面廉价的、镜面有着斑斑锈点的直立镜,往后斜着,桌前是那张凳子。“你们得尊敬发型师。”他用一只手掀起了帘子:墙边成百的假发套垂在长长的支撑杆上,金色的和棕色的,已经花白的和烫着小卷的,大波浪的和直顺的,带着说不出的伤感与无奈,以及它们因为生活窘迫而有的忧伤。头发里会留下某种人的东西,即便那是已经被剪下来的。角落里,一个金色的女子发套上垂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瞅着那个从它下面离开了的女子;两根辫子失望地在空气中找寻那个它们可以搭上去的肩膀。一个黑色的、又长又浓密的发套,本应飘起飘落地轻轻拍打在库鲁克注英雄的肩头,可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轻拍,那长长的头发盖着看不见的额头,惶恐而凌乱,以至于已经无法用理性再去理解它。一个秃顶的头套上,光滑的皮肤两侧有几缕白发,遮住了蜡制的苍老的耳朵,那是一对已经听过太多故事的耳朵,却狡猾地把秘密都藏在心底,不与人说。每一个头套都存留有那个人的特质,那是从人的发根里生长出来的。成百的、看不见的人挂在这些垂着的头套下面。这引起人们对某种古老的大屠杀的记忆,而刽子手是时间,是这个最大的刽子手在这些头发的主人之间进行的。“发型师有着超越人类的力量,”演员说,“他有一点像大自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灵巧得许多。”
他坐在镜子前,长久地盯着自己。
“有些假发,它们自己就可以演戏。”他拉开一个抽屉。“这一个,这个金色的……有多少次,是它代替了我在那里演!”突然间,他一把拽掉他的假发套。这个动作是那么的突然,发生的影响是那么的粗鲁,以至于原本痴迷地、默不作声地在长凳上蹲着的他们,现在全都一下子往前倾身。迪波尔更是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是知道演员戴着假发套的。他们也知道他总会根据时节的更替变换头发的颜色。有时是梦幻的浅金,有时是火红或是黑色。但是这个把头发一把拽下的动作,在他们身上引起了感同身受的痛楚。假如演员更加大胆地进一步卸下他的一只胳膊,或拧掉自己的脑袋,他们也不会感到更震惊了。演员那雪白的、涂了蜡一样光滑的脑壳一下子从摘掉的发套底下冒了出来。那秃头里有着如此的赤裸和肉性,脱光了示人的不羞耻,好像是演员把他的衣服都脱光了,然后如此赤裸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刚降生的婴儿。他用白皙的手抚摸着他暴露无遗的光滑的头,漠然地朝镜子弯下腰,专业地审视着自己的脑袋。
“要格外小心,”他说,他用一个拳头撑起那个死掉的金色发套,然后轻柔地抚摸着一缕缕的发卷,“需要特别注意,不能让水碰到头发。这是最重要的。你们还年轻,所以我告诉你们。很遗憾,当时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些人在淋浴时把头放在水下冲洗,然后用肥皂洗头。要知道,这是人们所做的最不谨慎的事情。还有一些人,在擦洗身子后把头浸到水里。水会让头皮产生皮屑,头发也会变得干燥,失去光泽,容易折断。你们永远也不要让水碰到头发。有非常好的洗发水和干洗的洗发粉末……等一下!”他向镜子靠得极近,眯缝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脸。
镜子前,在他没戴假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漠然、没有生命力的神情。只有眼睛还是活的。所有的表情都死一样地垂着,好像那个一把拽掉假发、使他赤裸示人的动作一起抹去了他脸上被生命和时间刻上的所有记号,抹去了表情和个性的鱼尾纹;现在他赤裸,空洞,没了生命。他成了一件物品,可以让人随意摆弄,随意加工。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尖,好像那是一个身外之物,他上下左右地晃动着脑袋。一个寂寞的、从未见过的人坐在他们的面前,就像一块原材料,任凭它的主人把它弄成想象中的任何模样。他把自己的脸揉揉捏捏,异常仔细,好像只有他自己在这里。他垂下眼皮,转动着眼珠,用手掌遮住自己的下巴,然后好像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画作,从眼缝中审视着他自己。
“我大约有三十四张脸孔,”他随意地说,“三十四或者三十六,我已经很久没有数过了。我有一张黑人教父的脸,亲爱的……我还有一张西哈诺注的脸。我还有一张凯撒的脸,没有头发,一个不用作假的秃头,只要嘴边上有这么两道注……看这里!”
他拾起一支炭笔,在颧骨两侧画了两道线。他的脸一下子瘦了下来。他脸部所有的线条变得硬朗、坚毅,这个秃头开始鲜活起来,像命运的标识符,是深藏在一个人内心的全部痛楚所清晰折射出来的标志,也是所有成功、胜利和凯旋都不能弥补的。
“这是我的凯撒,”他说,“他头顶没有戴桂冠。他抗争地把羞涩丢进空气。人们看见他,人们战栗着。这个光秃秃的脑袋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他慢慢地把金色发套又戴回到头上:
“生存或是灭亡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他庄重地走过他们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跟你说,波洛尼厄斯注。”
好似哈姆雷特那样的神经错乱,他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金发的一缕慢慢卷到额头上方,扁起嘴巴,恍惚地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又变了一个人,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的人,只有嘴角在挑衅地微笑,好像某个在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它总是代替我在表演……”他忧虑地说。他坐回到镜前,重又把自己脱成个秃子。他从一个抽屉里刨出半打假发套,胡乱地拨弄着,然后一个个地戴在头上。他的脸每分钟都变换一个样子。有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转眼又变成一位尖酸的老汉。生命在他脸上一一浮现,一个个时代和一个个人的折射,却都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未解释他是想起了谁,只是用面部在表演,就像一个大艺术家演奏着他的乐器。他可以把鼻子鼓起鼻孔向上翻,把有弹性的脸庞隆起,让五官都皱在一起。
他的手里抓着一堆工具:粉刷,色棒,棉花团和纤维线团,酒精和胶水。他在自己的下巴上面粘上一撮小胡子,在颧骨两侧粘上很窄的胡须,低低地呻吟,好似犯了痛风。他抬起一条腿,不时地发出嘶嘶声,只发出一半的声音发号着指令,让人们把烧热的红酒端来。他用他的脸和那些纤维线团戏耍着,好像用变脸的戏法变出一张张的面皮。久远历史中的人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被他复苏了,只需不经意地画上一两道隐约的线条,便完全不会有任何的误判。然后他又把所有的工具从身边推开。
“也许,”他说,“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张脸孔,在那张脸里我可以一直活下去,能活很久很久。这并不容易。纤维、头发和颜料都只能帮上一点忙。是这个,”他用两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脸,“这个听话的东西。需要知道的是该如何对付它。它当然会缩水,变硬。肉也有生命,我的朋友们,就像灵魂一样。需要给它下指令,需要训练它。我的这副躯体,”他陌生地从头至脚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沮丧地挥挥手,“已经被我用得透支了,我已经厌烦它了。在一个另外的城市里,最近的一个,我渴望能活在另外的一副躯壳里重新示人。也许像一个鲜花般的少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耄耋的老人。皱纹都变硬了,舒展不开了。我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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