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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在图书馆对面的华盛顿街上找了个停车处,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我不想马上穿过马路去上班,决定去公园里散散步。因为我不太想跟同事们凑一块儿。我知道他们在装订室里喝着早晨的咖啡,身上还散发着上周末在阿斯伯里帕克喝的橘子露的味道。我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望着布洛德大街以及清晨车水马龙的景象。卡拉瓦纳的班车在几条街之遥轰隆隆地向北驶去,这声音我听得分明。阳光充足的、碧绿的车厢虽旧却很干净,一路上车窗敞开。有几个早晨,为了消磨上班前的时间,我走到铁轨上,凝望着打开的车窗,窗台闪过穿着热带衣服的人们的肘子,手提箱的边,它们标志着从梅普尔乌德、奥林奇斯及郊区来的商人的特征。
公园西边是华盛顿街,东边是布洛德街,空悠悠的,树荫覆地,散发出树木、夜晚和狗屎的味儿,夹着一点潮气,说明犀牛般庞大的洒水车已经驶过,洒扫了闹区的街道。穿过华盛顿街,我后边便是纽瓦克博物馆——不用细瞧就可看到:前面是一对东方色彩的花瓶,活像王公的两只痰盂,旁边是小型的附属建筑物,也是我们当学生时乘了专车去游览的目标。小房用砖砌成,很陈旧,墙上爬满了葡萄藤,这使我想起新泽西州与我们这个国家初创之间的联系,与乔治·华盛顿的联系。我现在所在的公园里,一块紫铜纪念碑告诉我们这些孩子,他曾在此训练他英勇善战的军队。公园尽头的博物馆后边有一建筑物,那原是一家银行,我就在那里上的大学。它几年前改建成为鲁特格斯大学的一个分部;在原来的银行老板会客室里,我上过关于当代道德问题的课程。虽然现在时值盛夏,而我已离开大学有三年之久了,但我仍然记得其他同学的名字,在班贝格和克雷斯格商店,我和朋友们晚上一起打工,用推销过时女鞋所挣的钱支付实验费。然后,我又朝布洛德街望去:窗玻璃上灰尘蒙蒙的书店与简陋的小餐馆之间是一个小小的用帐篷搭成的艺术剧场。我曾站在帐篷下,为了看看《狂欢》中海地·拉玛的裸体游泳,谎报自己的年龄,又悄悄塞给收票员二十五美分。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她那斯拉夫美女型的质朴使我感到多么失望啊……我坐在公园里,感到自己对纽瓦克了如指掌,我对它的依恋如此之深,以致这种感情不能不发展成为热爱。
不知不觉已是九点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奔忙。脚跟晃晃悠悠的姑娘们在对面的电话间转门中旋转,汽车喇叭拼命鸣叫,警察嚷嚷着,吹着哨子,指挥着来来往往的驾驶汽车的人。圣文森特教堂黑色的大门关上了,为早起做弥撒而睡眼惺忪的人们望着灯光眨着眼,然后这些信徒走下教堂门口的阶梯,赛跑似地向街中心散去,向着各自的办公桌、档案室,向着秘书和上司奔去,还有——如果上帝认为应该减少一点人们生活中的艰辛——走向窗户边的空调享受舒适。我站起身,穿过马路,来到图书馆,心中却惦念着布兰达是否已经醒来。
浅色的水泥塑成的几头狮子,像并不令人放心的卫士,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患着通常有的象皮肿和动脉硬化症。要不是那个站在其中一头狮子面前的小黑孩子,我会像以往八个月那样不去注意它们。去年夏天,狮子的爪子已全部被挖掉,随少年罪犯去旅行了。现在,一个新的折磨者又站在它跟前,他膝盖微曲,吼叫着。他用拉长的低音吼叫着,后退一下,再吼叫一下。接着他挺起身,摇头晃脑地对狮子说。“喂,你这个懦夫……”然后他又吼叫起来。
一天又如往日一样地开始了。我在桌子后面,瞧着一群胸部高高隆起的十几岁少女,扭着腰肢,登上大阅览室的大理石楼梯。楼梯仿造凡尔赛宫的式样,但这些意大利皮革工人、波兰啤酒工人以及犹太皮货商的女儿穿着紧身半长的运动裤和圆领衫,却完全不像男爵夫人。她们也不可能是布兰达。在这沉闷的一天里,我内心迸发出的欲望是不实际的,随着时间而减退。我偶尔看看手表,想念着布兰达,等着吃午饭,等着午饭后上楼去接替问讯处的约翰·麦基。他年仅二十一岁,穿着松紧带袖口的衬衣,一本正经地走下楼梯,为借还书的人盖章。他全名约翰·麦克鲁白班兹,在纽瓦克州立师范学院攻读杜威十进分类法,现在是最后一年,正为他的毕生事业作准备。我很明白,图书馆的工作不可能成为终身的职业。但是,从会装成男人声音的老阉人斯格培罗先生那里听说,我暑假回来后,将被派去负责资料室的工作。因为一天早上,玛莎·维尼在百科全书室里从一张高凳子上摔下来,摔坏了她脆弱的髋骨,就是形成年轻妇女曲线的臀部的那块骨头。从此,这里出了一个空额。
在图书馆里,我有很多奇怪的伙伴,说真的,我有几个小时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但事实上我确实已待在这里。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耐心地等待着有一天,我将可以在一楼男厕所抽着烟,对着镜子,喷云吐雾,端详着自己,我将发现早晨某一时刻,我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像在我的皮下,就如在麦基、斯格培罗和维尼小姐的皮下,有薄薄的一层空气,隔开了血和肉。我在借出的书上盖印时,有人给空气层打了气,于是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不会像格拉迪斯舅妈那样抛出东西,也不像布兰达那样地买进东西,而是一种机械的来回奔走。我开始害怕这种生活,然而我正在以有气无力的工作态度默默地向这种生活靠拢,就像以前维尼小姐向不列颠大百科全书缓缓移动那样。她的位置已空缺,就等着我去填补。
午饭前,驯狮子的小孩睁着大眼来到图书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惟有手指在动,就像在数他面前的大理石楼梯的级数一样。随后他在大理石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轻的鞋钉声,他咯咯地笑着,轻微的嘈杂声充斥全屋,一直溢到拱形天花板。门卫奥托叫他不要把鞋子搞得叮叮作响,但这小男孩却毫不介意。他踮起脚,偷偷用脚尖着地发出声响,他为奥托提供给他练习这种姿势的机会而感到高兴。此刻他踮着脚尖向我走来。
“喂,”他说,“心部在什么地方?”[这个小孩要问“艺术部”(artsection),说成heartsection]
“你讲什么?”我问。
“心部,你们没有心部吗?”
他带着浓厚的南方黑人的口音,我能听清的惟一的字好像是“心”。
“那字怎么拼法?”我问。
“心。老兄,图片、画册放在什么地方?”
“你是指艺术书吗?复制品吗?”
他抓住了“复制品”这个多音节词。“对,就是那种书。”
“好几个地方都有,”我告诉他,“你对哪一个艺术家感兴趣?”
小孩眯缝着眼,整个脸庞都呈黑色。就像刚才离开狮子时那样,他开始后退了。“他们,我,全都喜欢……”他嘀嘀咕咕地说。
“行啊,”我说,“你自己去看,你喜欢哪几本?在楼上,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到第三书库。记住了吗?第三书库。到楼上再问一下别人。”
他并没动,他似乎把我对他的爱好所产生的好奇心看作一种人头税调查。“往前走,”我咧开嘴笑笑说,“就在那上面……”
像一颗子弹一样,他拖着鞋,噼里啪啦地向楼上的“心部”走去。
午饭后,我回到借书处。约翰·麦基正等着,穿着淡蓝色的宽松裤子,黑色的鞋,有松紧带的理发布衬衫,绿色的针织大领带,打着温莎式的领结,它显得很大,在他讲话时不时地抖动。他散发着发油的气味,而他头发又散发着他自身的气味,讲话时嘴角布满唾沫。我不喜欢他,几次想扯掉他的臂章,把他摔过奥托和那几头狮子,扔到更远的马路上。
“有没有一个男孩来这里?带有很浓的地方口音的?今天一上午他就躲在文艺书库里。你当然明白,这些孩子在那里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看见他进来的,约翰。”
“我也看见。他走了没有?”
“我没注意,我猜想他已走了。”
“那都是些很珍贵的书。”
“别太神经过敏,约翰,这些书是允许人们翻阅的。”
“已经翻阅过了,”约翰故作庄重地说,“已经翻阅过了。应该有人去检查他一下,我离开这个借书台担心无人管。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我们提供的屋里的设备?”
“是你们提供的?”
“是市里。你见过他们在塞特·波义登干了些什么吗?他们把大啤酒瓶扔向草坪,想接管城市。”
“那只是在黑人区。”
“付诸一笑是容易的,你没在他们附近住过。我要打电话到斯格培罗办公室叫他去检查一下艺术部的书。他是从哪儿打听到艺术部的?”
“你要叫斯格培罗得溃疡病吗?他刚吃过鸡蛋胡椒三明治。我去查吧,我本来就要到楼上去的。”
“你知道他们在那里所干的事。”约翰警告我说。
“别担心,约翰,他们的小脏手上会长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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