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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半,无风,雪未歇,世界沉淀在冷白之中。
帐内的水气在棚顶凝成水,滴落在汽化灯,噗一声,热灯壳发出躁爆声,一股雾气消散。
帕吉鲁状况不好,脸色发黑,呼吸与心跳急速,几乎陷入了昏迷与意识不清。素芳姨摸着他的头,磨蹭在额角一道愈合二十余年的淡疤──他那时得知文老师离开后,窝在校园的银杏树上十天,不吃东西,只伸长舌头舔叶上的晨露,直到力竭摔下,额角血流如注,让素芳姨以为要失去这孩子──现在,她知道,帕吉鲁陷入更严重的状况,高山症并发的脑水肿与肺水肿,将使这大孩子在自己怀中死去。
“他的呼吸会越来越难,然后,停了。”素芳姨慎重说,“现在要马上下山去,只有降低高度,才能使高山症缓和。”
“天气不好,出去,很容易掉温度。我不走了,只能躺在这里休息。”赵天民趴在角落疗伤,身上裹着干净衣服撕成的布条。
噗一声,灯壳上的雾气冒散,在帐篷上投射出小小的晕影。
“天气永远不好,天明后路会更糟,太阳出来雪融,很泥泞。而且他没办法等到明天,”素芳姨说,“我去找马海一起走。”
“我哪也去不了。”赵天民又说。
古阿霞紧握帕吉鲁的手祈祷。这是她最想做的,祈求天父靠近,给予自信与勇敢,好面对接下来的挑战。十分钟后,素芳姨带着马海、蔡明台回来,花了点钱请两个工人帮忙。最后布鲁瓦带小原住民入队。离开前,素芳姨把身子弯到帕吉鲁胸前,轻拍面颊,唤醒他,跟他说话。她说,他们将要回到有温暖火塘的菊港山庄,烧着松炭,喝热乎乎的熊牌蜂蜜茶,阳光会爬过榻榻米那已经磨得没有毛细孔的稻织席面,反射光芒,尘埃跳涌,你可以把脚晾在二楼外推的窗台外,看着溪谷云影。
帕吉鲁淡淡地呻吟,不知是回应,抑或不自主的梦呓。他正用尽气力要回到现实,但陷入肺水肿的呼吸里空转,脑袋混沌。
“阿霞在这,这是她的手,”素芳姨把古阿霞的手紧搭在帕吉鲁手中,“她陪你一起回山庄。”
“还有校园的银杏变黄了,等我们回去打招呼。”古阿霞紧握帕吉鲁毫无响应的手,感到有什么正一点一滴被没收了,她会紧紧握着这只手,直到他深情回应。
“不断跟他说话,让他听到你的声音,他会努力保持清醒。”素芳姨转头对古阿霞交代。
古阿霞满满地点头,她不会的太多了,动嘴却满厉害。之后,素芳姨把帕吉鲁背上,粗绳绑牢,用红披风裹紧,由一群人护着北走,他们预计天亮前要抵达最近的医护点七星岗伐木站。
深夜里,雪花飘落,天空不见底,四周都是黑严严看不到边陲,能理解的视野只限一盏灯范围。使用担架根本不行,大部分山路狭小,要么断木横阻,要么是箭竹草坡被长年雨水掘深的小径,轮流背是最好的。主力背手是素芳姨,论体力、脚力与爬山技巧,非她莫属,其他人轮流托着帕吉鲁的屁股,好减轻素芳姨的重担。蔡明台先到前头寻路,遇到岔路便举灯,鹄立指引,生怕走错路的代价是迷失在叠叠嶂嶂的山林。
夜里没有远山为凭,不知道走到哪,走多远,古阿霞感到黑夜纷纭,只剩大家沉重的呼吸与脚步杂沓。她握着帕吉鲁的手,努力跟他说话,渴望响应,可是他陷入某种没办法理解的晕沉世界。一路上,除了古阿霞费尽口舌讲话,大家不再言语,不再互勉,只想走出这没渣没框的黑暗,渴望文明的灯光与味道。最大的挑战是背70余公斤的帕吉鲁。工人在崎岖山路背走,只消两分钟,喘得一肚子废气,素芳姨却走上半小时不停歇。
古阿霞担心素芳姨的体力透支,缺了她,断了支柱,几度劝她休息却没得到响应。她随即理解,这是一位母亲在旷野中尽此生最大的努力带领儿子摆脱撒旦的追逐。在七彩湖南方2公里的棱线上,一片冷杉下,雪凝在树根,害素芳姨摔倒了,踉跄地往陡坡栽下去,留下了淡淡的哀号余音。
正当大伙还没回神时,有人从队伍尾巴走过来,半途抢了马海手上的灯,往斜坡一边走一边用屁股滑去。下去的是赵天民。古阿霞一怔,眼眶温热。他不是嚷嚷着天冷躲在帐篷疗伤,怎么闷不吭声跟来了?怎么又油爆葱花似火辣辣地冲下去救人?
赵天民在下头逗留约两分钟,手脚利索地把帕吉鲁“倒背”上来。这背法颇怪,把帕吉鲁的屁股悬在脑后肩,手抓住他两条腿,这能使重心往上移以便快速爬坡。赵天民把人背上了棱线,继续弯着腰,一路往北快走。这样在雪地驮人挺累的,起初是寒冷侵袭膝关节与脊髓而酸痛,继而是剥皮的伤口渗血,布条子浸润在血红中。赵天民直喘气,说逃跑这件事习惯了,当年日本兵与国民党士兵用子弹咻咻追来,比现在北风还紧,他们撤退时就是这样顶着弟兄逃,逃个十几公里都不成问题,他行的。他走得背上血涝,伤口的组织液与流血把屁股弄湿了。他坚持走,那是给古阿霞赎罪,把她的男人扛下山,不这样他会过意不去。
“我来,你休息一下?”素芳姨问。
赵天民不依,卯起劲地往小径小跑。众人觉得他疯了,哪有这种走法,追了十分钟,只见赵天民倚着一棵台湾冷杉,激烈发抖说:“行了。”他把帕吉鲁交给素芳姨之后,人就呼噜坐地上,挥手说:“走吧!别管我了。”
“不行,放你在这,熬不过明天。”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没有御寒之物,放个受伤的人在荒野只有死路。
“行,你们先走,我待会赶上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们先走。”
“我扶你起来,一起走吧!”古阿霞说,“你一直是我们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真的?”温热从赵天民刺痛的背部冲到了脑门,他悠悠说,“行,不过你要把故事讲完。”
漫长路上,古阿霞捏着帕吉鲁的手,给他说故事,化身为《天方夜谭》里讲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鲁佐德,只为拯救她的男人。她拼命说,想把帕吉鲁揪出那晕魅的梦境。她拼命说,嘴皮在冽削的北风里皲裂流血,上坡时脸颊被毒草“咬人猫”的尖锐焮毛扎到,浮肿疼痛也没有打消她说下去。而偷跟在队伍后头的赵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讲的惦记,越听越迷,要古阿霞说下去。
“说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鲁的手。
她从到台南找文老师说起,在台南乱葬岗找到文老师留下的一堆书,如果用脚踏车载书,从来时路翻越中央山脉,绝对是苦活。他们绕过北台湾回花莲,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习惯选基督教布教所。帕吉鲁问,为什么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那是她的习惯,并没有非得这样。她教他怎么分辨台湾基督教堂与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错了:天主教教堂比较高耸,常见彩绘玻璃,十字架四边都有小花边;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会出现受难的耶稣雕像,因为基督徒相信耶稣已复活。
结果,捅了大篓子,他们有一次住在嘉义的某教堂,牧师无意间吐露圣坛墙上的十字架是自中东进口,材质是建造挪亚方舟的“歌斐木”。半夜,帕吉鲁偷爬起来,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这吓坏一位常住教会、半夜心感圣灵而出来祷告的姊妹,看见十字架“多”了耶稣圣体。她闭眼尖叫,张眼看,十字架已空,因为帕吉鲁趁机跳下来藏在布道台了。这件事闹得很大,第二天涌入更多人来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说,她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是帕吉鲁搞鬼。他不承认。于是,她惩罚性地不帮助他推那台载满书与伐木箱的脚踏车。帕吉鲁牵车四十几公里,到了彰化,随便找个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说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等她吃完晚餐回来,却发生大事,原来有个顽皮的小孩在累得摊手睡去的帕吉鲁四周画上十字架,像是耶稣殉难,几个教友跑来瞧,看见脚踏车上堆满物品,车头挂十字架。他们从缄默的帕吉鲁身上问不出答案,猜测他在“苦路”修行──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东尼堡到加尔瓦略山之间的蹇路,耶稣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过──帕吉鲁累得点头,像是说你说对了。于是教友在第二天响应,有人帮忙背书,有人背十字架前导,一群人浩浩荡荡送到台北为止。他们最后绕过北台湾,坐船回花莲。
“我在船上吐晕了,直到有人帮我挤青春痘才痛醒来,花莲到了。”古阿霞捉着帕吉鲁的瘫软的手,说,“我闻到花莲的味道。”
笑声四起,布鲁瓦笑得很凶,大家猛嗅花莲空气,只有鼻涕虫窸窣爬过鼻腔的声音。沉默了两分钟仍无人说话,赵天民吵着要古阿霞继续说下去。
古阿霞会说下去,这些故事不是为大家讲,是为帕吉鲁。
她说,她曾有一段流沙生活,那是在花莲中华路旁的小巷里头,平日在餐厅帮忙,其余时间躲在梯间下的仓库读书,她有三本借书证,两本用别人名字办理,每两个月便写满了借书证记录。她在钨丝灯光下,读光了半座县立图书馆的书,把脑筋动到了救国团、警察局图书室,所有借过的书都沾到仓库面粉的味道。她趁下午三点餐厅不忙时,到半小时路程外的图书馆借,有个她称为“踢炭(teatime)桑”的阿婆,屡屡相逢,没有说过话,相遇时点头。
有一回踢炭桑忍不住问,你真的看完每本书?古阿霞不只看完,闻了便知道看过了没。踢炭桑不信,拿了几本书测试她。古阿霞闭眼闻,说这本有,那本没有,然后抽出书封底的借书单核对姓名,都对。因为借阅过的书都有面粉味。踢炭桑大为惊叹,说她家有一堆书终于可送给古阿霞了。
古阿霞婉拒,她的房间太小了,只能摆下她自己。过了半个月,她没见到踢炭桑,心急的跟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婆婆出事了,循着借书证的登录地址找。那是古阿霞第一次偏离图书馆与餐厅的路线,在大叶榄仁树下找到红门老宅,在邻居合力下打开独居老妇人的木门,发现她已经跌倒身亡。踢炭桑整屋子的藏书最后由图书馆搬走,古阿霞在后院把几捆被拒收的禁书如《自由中国》与鲁迅《呐喊》烧光光,纸灰蝶到处飞,飞满了大叶榄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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