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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不善表情的面孔。她想人们说的威风凛凛可就是指这张面孔?她伸出手指,摸着他线条极硬的下巴。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那么胆怯又那么好奇,是个孩子的手。一个招惹暂时温和的大兽的孩子。她看见自己的手跟他的脸完全不是一回事。这点使她肉体深处再次发生那种奇特的抽搐。
她说:我去给你弄茶。
他说:别去了,我不渴。
她说:哪能茶都不给你喝?我一会儿就来。
他说:我真不渴。他的心给她抚摸得作痒。
她说:你可真是当兵的啊,上海有谁喝茶是为解渴呀?她嗔怪地把眼睛一斜。
李师长肯定给我美丽年少的母亲那一娇一嗔弄得全身无力。他觉得老人说“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这话有问题;应该是“少女的脸”。这脸才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云雾、绮霞、彩虹,时时都让他意外。他想,他妻子的面孔怎么始终就一个灰淡的气象呢?
我怀疑我母亲不是真的去泡茶,她不过借泡茶去做一瞬局外人来看看这个三角关系该怎么处理。她在房东的厨房拎起竹壳暖瓶,扯下塞子,把水倒进宜兴紫砂壶。灶上在蒸银耳,我母亲听着自己的念头在温火上咕噜咕噜作响,又化成稠厚的白雾,漫卷在四壁油烟的灶房间里。我佩服我十九岁的母亲,在那样的关头还没慌得把开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听任自己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咕嘟着:他俩你更爱谁?突然她又一想,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去想“爱”这种无用的字眼?她判断李师长今天一定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的。那就是说,他心里已打定了某种主意。他刚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个共同的家了。
她这样就把自己的处境弄得很清楚。她便跑到三楼,向房东太太借用了电话。她给魏小姐打了个电话,请她转告刘先生不必来接她了,她在外面还有几桩小事要办,办完事她便自己直接去机场。魏小姐觉得奇怪,问:你不可以自己跟他打电话吗?我母亲说:他的电话线忙啊,我打不进去!我又马上急着要出门。
此刻不听到刘先生的声音,她便继续对李师长偏心。她总是对李师长偏心,对此她是没办法的。
她把茶端给李师长的时候,抿嘴一笑。
李师长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茶,又来搂她。我母亲觉得这个军人搂得她非常舒服,远比刘先生搂得对劲。她说,等一下,差一点儿忘了。她拿出一叠白手帕,一共七块,每块角落上都绣了个“L”,五个“L”是黑色的,另外两个一绿一红。我母亲身上还保存了一些乡下女孩的示爱方式,比如绣个帕子、袜垫什么的。她偶然路过一家正在倒闭的铺子,看见这些便宜得等于白捡的细纱手帕,便买回来绣上了刘先生姓氏的头一个字母。
李师长说:这是什么?
我母亲说:你的姓啊,英文你的姓不是它打头的?
李师长说:要这么多,一辈子也够用了。
我母亲说:这五块有黑字的,是从礼拜一用到礼拜五,绿的是礼拜六红的是礼拜日,以后你忙昏头也晓得日子。
我母亲和我父亲讲话的调子,就是从那天晚上定下来的。后来当然有些变本加厉,娇嗔少了,教训越来越多,渐渐也不是小孩子教成年人的教法,而就是结结实实的训导。我父亲直到某一天,发现教训自己的不再是那个娇嗔可爱的少女,而是个两鬓斑白的黄脸婆,才想到自己那缺乏表情,面目呆板的农村妻子实际上有多温柔。
李师长就在这天正式开始做我父亲的。当然他在这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首先做了我大哥的父亲。我想他一定是这时让我母亲怀上我大哥的。我不能断定我妈这天还是不是处女。在我见到刘先生后,我分析我母亲第一次跟我父亲做爱时很可能是黄花闺女身。我父亲在我长大后不止一次跟我谈起他和母亲的关系;他痛苦地想弄懂,那个温顺的小美人儿怎么就给一个黄脸婆偷偷掉了包。他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了她掉脑袋都愿意啊。
李师长抱着掉脑袋的甘愿将我母亲搁在卷掉了褥垫的床上。棕绷上铺了那件军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着眼睛,似乎都在问对方:这样做你以后会怎么看我?会小看我吗?……李师长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只漂亮的手枪搁在我母亲头旁边。那意思是,你要有半点被强迫的感觉,你就开枪;我是不够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枪被搁在离他手几寸的地方,似乎还有另一个解释:这时候闯进个人来,让他们生死攸关的好事猝然中断,他抓起枪便毙了他。我父亲差点毙掉那个人,就是现在躺在各种橡皮管子交织的网中的刘先生。
刘先生并没有接到魏小姐的电话,因而他按预先跟我母亲约定的时间来接她。他自己的车已经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了。因而他雇了一辆白色雪芙莱,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装,扎个黑领结。他把这次旅行当蜜月来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后再举行婚礼。他坐在雪芙莱宽阔舒适的后座上,手上戴着雪似的手套。他的这双手将要将一位玉人搀下楼,扶入车内。他以白日梦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的豫园路,梧桐落叶铺得马路柔软起来。萧萧秋叶已提前做了刘先生怀乡梦里的景物,街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中,他们对一个新政权又畏惧又新鲜。刘先生的出国让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孤立。
白色雪芙莱拐进了弄堂。刘先生听见司机自己在跟自己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停车?这样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刘先生这才发现那辆解放军吉普再次攻占了这条细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咙口发紧,连司机问他“是不是这条弄堂”他都答不上来。
我看着刘先生病床边的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动。那一声声“嘀、嘀”的搏动,也是不紧不慢,却让我感到那颗心脏的孤单。这份孤单从四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然是在一阵癫狂的胡蹦乱跳之后。四十多年前,同样的这颗心脏紧紧堵住刘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气也不够用了。并且,一股锋利的甜腥气从封塞的喉管冒上来,充满他的口腔。他觉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致的内向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样下了车。他见自己正向司机交代一句什么。但是一句什么话,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只是看见司机的鸭舌帽上下动了动,表示领受了他的交代。他这时看见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菁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时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这里。这把钥匙是一个重大象征。他看见自己的手狠狠一拧。钥匙便松动了里面的锁。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不再认为那是他自己的手。白色的手抽出钥匙,自己熟门熟路地将它揣回西装口袋。钥匙却错过了他的衣袋,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把女人的钥匙。上面一个彩色玻璃的粽子,粽子下边,拖了一根丝穗。
我想不出刘先生当时的脸色。他雪白的手套抓住乌黑的楼梯扶手,马上破坏了那上面均细的一层丝绒般的灰垢。刘先生平时上这楼梯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的手去碰那扶手。但他这会儿要靠它把自己搬上一级级台阶。当他走到两段楼梯之间的空地时,一个粗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头,见发出这样不斯文声音的人站在楼梯底部,门外亮着的天色与他穿军装系绑腿端冲锋枪的身影构成了一张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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