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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坟墓当成我的床。
教我怎么死……
他一觉睡到大天光,夜来出没的鬼魂已悄然离去,明明白白又是一天了。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怎么睡过了头呢,跟着就说:
“哎呀呀——我倒把个甜脸蛋的表姊妹忘得一干二净啦,她倒是无时无刻不在这儿啊!还有从前的老师,他也在这儿呀。”不过他提到老师的口气大概不像提到表妹时那么饱含着热情。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2节
实际生活问题,包括最起码的吃饱肚子的问题,暂时驱散了裘德夜来鬼魂出没的幻觉,迫使他不能不好好考虑眼前的迫切需要,高尚思想也只好束之高阁。他得马上起床,想办法找力气活干,很多老手艺人认为他们要干只有这类活儿好干。
他带着这个打算上了街,没想到那会儿一个个学院心怀叵测地变掉了同情的面孔:有些神情据傲,自命不凡;有些阴森森,好比世家大族祖茔的墓穴冒到地上;所有石头造的东西的神态都是粗野蛮横。倒是伟大人物的魂灵一个不见了。
他周围数不清的建筑都是由过世的匠人花了大力气,凭着好手艺,才使设计的图纸得以变为实物的,他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用工匠和同道的眼光,而不是站在艺术家——批评家的角度。他仔细审视一件件造型,抚摸它们,因为他深知制作它们的始末,讲得出来做的时候是难还是易,费工多还是费工少,胳膊累得酸还是工具用起来顺手。
夜晚看起来形态完美、合乎理想的东西,大白天一看就成了多多少少有缺陷的实在之物。他看得出来,那些年深日久的建筑遭到了怎样的虐害和凌辱。有几件作品,其状之惨不免令他心酸,而他每逢看到有感觉的活物受到残害总有这样的感受。它们曾同岁月、气候和人进行过殊死的搏斗,因此受了伤,破了相,伤痕累累,再也不是本来面目了。
看着看着那些历史纪录的衰残颓败,他猛然想起自己没有好好抓紧时间,利用这个上午按原来想好的目标去办切实有用的事。他先得找活儿干,有活儿干才有日子过呀,但是大半个上午就这么白白过去了。不过这地方既然到处是破破烂烂的石头,那就不愁没有大量的修旧换新的活儿给他这行人干,他往这方面一想,就打起精神来了。原来在阿尔夫瑞顿时候,人家已经把这地方的石匠作坊的名字告诉他,他就向人打听怎么个走法,没多会儿,他就听见了熟悉的錾石头、磨石头的声音。
作坊是个既整旧又成新的小小中心。先前他看见的石头作品都是饱经岁月侵蚀残损了的,这会儿在作坊里又看见同它们一样的整体逼真的仿造物,边角分明,曲线圆活。它们给人的观感是以散文形式表现的,而苔痕斑驳的学院墙壁所展示的则是古代的诗歌。在那些古董中间,有些当初簇簇新时候,也不妨以散文视之;它们以前无所事事,老是傻等着,熬到后来就具备诗意了。顶小的建筑带上诗意非常容易,不过就人而论,大多数可难得熬出来诗意。
他要找掌班的,同时在花格窗、直棂窗、横档、柱身、尖塔、垛堞中间来回浏览。没完工的活计还放在工作台上,完了工的等着运走。它们以精确、数学意味的明快、光洁、严整为鲜明的特色,反观原来创意所在的旧墙壁上,只剩下破碎的线条:曲线变异,精度荡然,图形走样、层次失调。
一刹那间裘德感受到一道启示真理的光芒:眼前这石场不正是多少辈人心血集中的地方吗?论价值,何尝比高贵的学院里备受尊崇的所谓学术研究有半分逊色,怎奈他那些陈旧观点已经积重难返,所以对这样的启示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以前的雇主曾为他大力举荐,不论人家这会儿给他什么活儿干,他都会接下来,不过他接下来也还是当临时过渡。这就是他身上表现出来的现代特有的内心扰攘。见异思迁的毛病。
不但如此,他已经看明白这个作坊充其量无非是复制、修整和仿造;他猜想这种情形缘于当地的某些临时需要。他这会儿还不理解中世纪精神如同煤堆里一片羊齿植物的叶子,已经没有生命了。而与此不同的发展正在他置身其中的世界成熟,哥特式建筑艺术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没了立足之地。对于他以诚敬之心虔信不渝的那么多玩意儿,当代逻辑与想象怀有势不两立的仇恨,而他到这会儿还没摸到一点门径呢。
既然他还不能一下子就在这个作坊找到活儿干,他也就出来了,这时却想到那位表亲。就算他不是情动于中吧,也算得兴之所趋,他似乎默默感知她就在什么切近的地方。他多想得到她那张漂亮相片啊!最后他还是写信给姑婆,恳求她把相片寄来。她答应是答应了,不过附带一个要求:他万万不可去看望姑娘和她的亲属,免得把人家扰得鸡犬不宁。裘德为人本来敬老爱幼到了可笑的程度,这一回他可没答应。他把相片放在壁炉搁板上,亲了它(他也说不出道理),心里觉着自在多了。她仿佛在那儿朝下看,张罗着他用茶点。这件事跟他对这个有活力的城市的感情对上了,真是叫人打心眼儿里高兴啊。
还有老师没见到哪——他这会儿大概成了受人尊敬的教区牧师吧,不过眼下他还不宜去寻访这位有身份的人物。他样子多粗鲁不文,难登大雅之堂啊,何况他日子还过得朝不保夕呢,所以他还是一个人寂寞独处。尽管周围人来人往,其实他等于一个人没看见。既然他没跟当地活跃的生活打成一片,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也就不存在。但是花格窗上的圣哲和先知。画廊中的肖像、全身雕像、胸像、喷水兽头、壁架上的头像,很像跟他呼吸着同样空气。他也跟初来乍到某个往事历久不磨的地方那样,老听它喋喋不休地诉说过去。然而当地住惯了的老百姓根本不拿它当回事儿,甚至不信它说的那一套。
有好多天,他反正闲看没事,一走过那些学院,就到里边的回廊和四方院转悠,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就像棒槌敲那么爽脆,不禁为之惊奇。所谓基督堂“情结”越来越深入,泱肌泌髓,以至于后来他对那些建筑的物质方面、历史方面和工艺方面了解之深,恐怕里面住的人没哪个比得上。
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脚踏实地置身于热烈向往的地方,同时他也恍然大悟,他的热忱倾注的目标离他实在太远了。就是那么一堵墙,就把他跟那些快乐、年轻的同代人完全隔开了,而他同他们过着的精神生活却初无二致。那些人自晨至夕,整天价别无所事,就是广读,约取,深研,明辨。就那么一堵墙啊——可又是怎样一堵墙啊!
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他为找活干奔走的时候,他也看到他们来来往往,同他们摩肩而过,听见他们说话,注意他们的举动。因为他来这地方之前经过长期不懈的准备,所以他们中间一些思想较为丰富的人的谈话内容在他是耳熟能详,尤其是思想上同他如出一辙。然而他同他们相距之遥好比他是在地球另一极。这倒也是理所当然啊。他是个穿白大褂、衣服褶子里净是石粉的青年工人嘛。他们从他旁边过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听他说什么。他好像一块玻璃,他们就像透过玻璃瞧那一边的熟人。不论他怎么看待他们,反正他们看他真正是目中无人。然而他以往幻想过他一到这地方,就会跟他们的生活密切接触呢。
不过前程总还是在望啊。要是他运气好,找到份美差,他一定忍受难以避免的磨难,决不气馁。他感谢上帝赐他以结实的身体和充沛的精力,随之鼓起了勇气。眼下固然对什么都望门兴叹,包括学院在内,但是也许有那么一天,他就能升堂入室。就说那些大放光明、领袖群伦的学问宫殿吧,迟早有一天他会在那儿临窗俯瞰人间。
他后来果真收到石作的通知,说有个位子等他去。这让他头一回觉着心强气旺,所以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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