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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一个德行,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碾子。可碾子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就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不会有这种耐性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架旧碾子。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什么也没有出来!这可太讨厌、太讨厌了。我怎么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会有些有趣的事让你做。去看看音乐舞蹈和演出,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放荡的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可以摆脱许多东西,这很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地位和阶层,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象闹钟一样转,疯狂地象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无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①。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
①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
“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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